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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日已薄暮,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店飞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褴褛,看着卢俊义,伏地便哭。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便问:“小乙,你怎地这般模样?”

  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

  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后,不过半月,李固回来对娘子说:‘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时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一房家私,尽行封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着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权在巷内安身。若主人果自山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

  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

  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

  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般勾当!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倒来反说!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

  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员外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

  奔到城内,径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

  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

  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卢俊义说道:“娘子见了,且说燕青小乙怎地来?”

  贾氏道:“丈夫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

  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历。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那时诉说不迟。”

  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箸,只听得前门后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

  其时梁中书正坐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今被擒来,有何理说?”

  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卜先生来家,口出讹言,煽惑良心,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今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

  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见放着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

  李固道:“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不必多说。”

  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难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

  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

  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厅禀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

  梁中书道:“说得是!”

  喝叫一声:“打!”

  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道:“果然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

  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见。当日推入牢门,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炕上坐着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士居人氏;因为他手段高强,人呼他为“铁臂膊”。旁边立着这个嫡亲兄弟小押狱,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那人拄着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

  蔡庆把卢俊义且带去了。

  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着饭罐,满面挂泪。蔡福认得是浪子燕青。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么?”

  燕青跪在地下,眼泪如抛珠撒豆,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的主人卢俊义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说不了,气早咽住,爬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

  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

  蔡福行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

  蔡福来到楼下看时,正是主管李固。各施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

  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

  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得这等官司!”

  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

  蔡福道:“李主管,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

  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完成此事。”

  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

  李固拜谢,欢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跟将入来,叫一声:“蔡节级相见。”

  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标致,且是打扮整齐:身穿鸦翅青圆领,腰系羊指玉闹妆;头带俊义冠。足蹑珍珠履。那人进得门,看着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礼:便问:“官人高姓?有何见教?”

  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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