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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棍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髯儿来;在江边,独自一个把竹篙撑着一只渔船,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是好汉子!”

  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口里大骂着。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

  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双脚一蹬,那只渔船,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李逵虽然也识得水,苦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那人更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赢!”

  便把李逵肐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

  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两个好汉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阴底下看,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着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

  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两个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个不喝采。

  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老大吃亏。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众人道:“这白大汉是谁?”

  有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

  宋江听得猛省道:“莫不是绰号‘浪里白条’的张顺?”

  众人道:“正是,正是。”

  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营里。”

  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叫道:“张二哥!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

  张顺在江心里,见是戴宗叫他,却也时常认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边,爬上岸来,看着戴宗,唱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

  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却教你相会一个人。”

  张顺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扎赴水。张顺早赴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那水不过他肚皮,淹着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的人个个喝采。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请你们到琵琶亭上说话。”

  张顺讨了布衫穿着,李逵也穿了布衫。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戴宗便对张顺道:“二哥,你认得我么?”

  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曾拜会。”

  戴宗指着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今日倒冲撞了你。”

  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

  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彀了!”

  张顺道:“你也打得我好了!”

  戴宗道:“你两个今番做个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

  李逵道:“你路上休撞着我!”

  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

  四人都笑起来。大家唱个无礼喏。戴宗指着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

  张顺看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

  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

  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

  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

  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

  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来这里琵琶亭吃三杯,就观江景。宋江偶然酒后思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得他定要来讨鱼。我两个阻他不住,只听得江边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黑大汉和人厮打。我两个急急走来劝解,不想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宋江一朝得遇三位豪杰,岂非天幸!且请同坐,再酌三杯。”

  再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

  宋江道:“最好。”

  李逵道:“我和你去讨。”

  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吃得水不快活?”

  张顺笑将起来,绾了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

  两个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张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鲤鱼?”

  只见这个应道:“我船上来!”

  那个应道:“我船里有!”

  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把柳条穿了,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张顺自点了行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卖鱼;张顺却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何须许多?但赐一尾便彀了。”

  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挂齿。兄长食不了时,将回行馆做下饭。”

  两个序齿坐了。李逵道自家年长,坐了第三位。张顺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果品之类。张顺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之事。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额上一点。那女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正是: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毕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里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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