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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替蒋门神报雠,要害武松性命,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

  便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的取把来跨了,拣条好朴刀提着,再径回孟州城来。

  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武松径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就在马院边伏着。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后槽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

  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却掣出腰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出来,拿了搅草棍,拔了闩,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入来,把这后槽劈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

  武松道:“你认得我么?”

  后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

  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

  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

  武松道:“这话是实么?”

  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疮!”

  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

  手起一刀,把这后槽杀了;一脚踢开尸首,把刀插入鞘里。就灯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凑,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后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却将一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门;掇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闩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嬛正在那汤罐边埋怨,说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喝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

  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吶吶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嬛,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灭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径踅到鸳鸯楼胡梯边来,捏脚捏手摸上楼来。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武松在胡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雠!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

  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

  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

  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怒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张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头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割下头来。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墙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把桌子上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

  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人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急待回身。武松随在背后,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

  揪住也是一刀。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

  提了刀,下楼来。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

  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见谁?”

  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头时,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

  便抽身去厨房下拿取朴刀,丢了缺刀,翻身再入楼下来。只见灯明下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

  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闩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

  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匾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开门,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

  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絣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爽!‘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

  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扑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索绑了。那四个男女道:“这鸟汉子却肥!好送与大哥去!”

  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里来。

  这四个男女于路上自言自语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那里来?莫不做贼着了手来?”

  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还点着碗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

  正是:

  杀尽奸邪刀始平,英雄逃难不逃名。
  千秋意气生无愧,七尺身躯死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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