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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雠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 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径投县里来。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从头至尾告说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又寻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亡。’”读疑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是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土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仗,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 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仗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细断。” 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土兵送饭。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常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个心腹人斋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官有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死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雠,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犯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谕发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枷,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字:“剐!” 上坐,下抬,破豉响,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私什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去了。当厅押下了文帖,着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只说武松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土兵付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且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肉买酒和他两公人吃。 话休絮烦。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 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 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指道:“兀那里不有个酒店!” 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去。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叫做甚么去处?” 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 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 便与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 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烫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 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 武松道:“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 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 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 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 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 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有几根毛,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 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 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 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 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 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酒,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 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酒,请我们吃几碗。” 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 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 那妇人心里暗笑,便去里面托出一旋浑色酒来。 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 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烫来你尝看。”妇人自笑道:“这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笑道:“客官,试尝这酒。” 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拏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只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个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手拍手叫道:“倒也!倒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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