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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杨林道:“院长,你不见金营中这般威势!我见了胆寒起来,亏小乙哥不动声色。”

  燕青道:“这个心事也算完了。只是卢二安人和小姐解到金营,还要八百两银子才好回赎。莫说我受东人这般抬举,二安人是他至亲瓜葛,该当搭救报恩。杨林哥,你见的那般惨状,铁石人也要慈悲!我从山寨里分给的,并从征赏劳的,都积在这里,一毫也不敢妄用,思量做些正经事。今日去回赎二安人、小姐,极是正经事了!难道是守钱虏吝惜财物的?但不知有这许多也没有,待我取出来看。若凑得来,又完了我身上一件心事。”

  走进房里,倾囊倒筐,尽数取出来,称估一番,正符其数。欢天喜地的道:“我便应承,唯恐不足,如今恰好,这是天从人愿了。”

  叫小厮把报晓的公鸡宰了,取着弩箭,同戴宗、杨林到冈子边树林里。道:“我前日要上梁山泊,请兵救卢员外,身边没有盘缠,刚剩一枝弩箭,见一支喜鹊飞来,我对天买卦:‘若射得这个鹊着,卢员外性命还有救。’一箭射去,正中喜鹊尾上。我今日兑足银子要去赎回安人、小姐,这枯枝上一群的慈鸦,若赎得回,也要射一只下来。”

  一眼觑定,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

  飕的射去,倒跌下两个。原来弩箭锋利,慈鸦并栖,射透一只,伤着那只翼翅,也坠下来。燕青不胜之喜,说道:“本意要中一只,却是连中,正应他母子二人。”

  正说着,见个兔儿扑速的跑来,见了人往草中一钻,杨林便随手抓住,同那慈鸦拿回来整理起来,吃得欢畅。

  次早又同杨林把银子打作两包背了,从旧路到驼年冈来,寻着看守收饷银的头目说:“是开封府解来卢俊德的家属妇女两口莫氏、卢氏助饷缺额银八百两,今来交纳回赎。”

  那头目把饷簿查阅,果有这妇女两口,尚少八百两。唤出莫氏、卢氏当面认过,把天平兑足银子,给了征收印票。二安人见燕青来纳银子已收过了,心中欢喜,思量同燕青走出,头目喝住道:“往哪里走!在开封府交纳,只要此数目;既解到营中,还要三百两常例。若去大名府,就要六百两了。”

  燕青目瞪口呆,半晌开口不得,寻思道:“已尽数收拾,哪里再讨得来?”

  二安人两泪交颐,只要寻死。燕青道:“也罢,限我五日再纳常例。”

  头目道:“若不拔营,十日便限你,拔起营来,一刻也限不得!兑足六百两到大名,即刻便放。”

  燕青见那人是东京声口,装做金兵模样,便道:“三百两银子也是小事,只一时不凑手。上下也同是本京人,略放些情面。”

  头目道:“钱粮干系,一毫也通不得情。若是不舍得,连这八百两也拿了去,只怕这两口妇女到大名府要受苦哩!”

  杨林在旁,心头人发,两眼睁起,恨不得一刀就砍了他。燕青知道拗不过,安慰二安人道:“正额不缺,现有印票在此,五日内决寻这三百两常例来,若到大名府,只索加上三百两,必来相赎,不可心焦。”

  又取五两零碎银子递与二安人道:“这银子放在身边,恐怕还要小使用,买些食用。”

  二安人哭谢,可怜又被他牵了进去。

  杨林走出营门,说道:“怎奈这厮本是东京人,装出这般腔子来勒掯人,哪里看得过!”

  燕青道:“莫说这些小人,多有朝廷大臣,一掇转身子,就变了心肠。所以人心不好,天降祸乱,正好杀戮哩!这不必提起,只是哪里去寻这三百两银子?”

  杨林道:“不难。要戴院长作起神行法,去山寨里取了来就是。”

  燕青道:“我也是这般想,故要他限五日,只恐怕来不及。”

  两个有兴而来,没兴而返,一步懒一步。走回对戴宗道:“极刁恶的是中国人!搜括金银,本要和议,今京师已陷,二帝宫嫔俱留住营中,眼见得和议不成了,便可饶了那些助饷的百姓,偏要献勤解到金营,敲脂吸髓,竭尽无余。正数不少也就罢了,又加出甚么常例,睁起双眼,不留一些情。你说气得过气不过!我想‘救人须救彻’,这里再无摆布,要烦院长去饮马川,说我一时仗义,要救安人小姐,尚少三百两常例,求弟兄们完美这桩事。不知五日内,可往回得么!”

  戴宗道:“空身转回也来不及,带着银子作不得神行法,须用牲口驮着,五日决不能勾。”

  燕青道:“若移营到大名府,又增出三百两,一发鼎致众弟兄那借六百两,敢恳院长作速竟到大名府城外,我同杨哥在哪里等候。”

  戴宗依允,到五更自去不题。

  燕青、杨林到午后又去驼年冈,看拔营也未,只见净荡荡地,昨夜就去了。道君皇帝和钦宗、六宫妃嫔、文武官僚,并助饷百姓、抢掳来的子女、玉帛,一齐北去。那营盘空地上,无非杀戮的死尸,牛马撒的屎,臭秽不可当。燕青不胜感叹。有诗为证:

  艺祖开基惠泽存,金瓯无缺锦乾坤。
  青衣行酒重遭辱,野老江头声自吞。

  燕青道:“大营已拔,在此无益,我和你到城中去看看,明日起身到大名也未迟。”

  杨林道:“使得,看乱后的光景怎么样。”

  两个迤逦行去,从宣化门进城。只见万户萧条,行人稀少,市肆不开,风景凄惨。那龙楼凤阙,依然高插云霄,只是早朝时分,鸣钟伐鼓,九重之上百官朝拜的不是姓赵的皇帝了。燕青不胜伤感。转过两条街,到卢二员外门首,见房子已被火焚,一片瓦砾之场。邻人大半逃散,又增一番悲切。杨林道:“肚子已饥,没处买东西吃。天色将晚,出城回去罢。”

  燕青走不上百步,见个人衣襟内包了二三升米走来,燕青认得是二员外家小主管卢成,叫住问道:“这房子几时烧的?”

  那卢成见了,大哭道:“小乙哥,二员外死得好苦!安人和小姐又被解到金营去,小的去寻访,管营门的不肯放进,杳无音信。闻得拔营到大名府去,也是死数。房子是破城时放火烧的,家伙荡尽,我在后巷里赁间房子住。手内苦无一个钱,饥馁不过,把件衣服换得这三升米。”

  正说间,天忽然下起一阵骤雨来,卢成道:“且到小人家里躲过雨。”

  燕青、杨林急走到后巷。

  卢成推开门,是一间破房子,掇一条折脚的板凳坐下。燕青道:“安人、小姐解到金营,尚缺正数八百两银子,我已兑足,现给印票在此。还要六百两常例,到大名府回赎,使人那借去了。我明日就赶到大名府去赎领回来。”

  卢成道:“难得小乙哥这般仗义!若论我但有伤心,要寻一贯钱,也没处不出。”

  燕青见雨又不止,天色昏黑、出城不得,取出二钱银子,叫卢成买些酒:“且过了夜,明早出城。你在此艰难,可跟我到大名去回赎安人、小姐。”

  卢成道:“小人也巴不得见安人一面,恁地便好。”

  到邻舍家借了酒壶,不逾时,买了酒,提一块熟羊肉回来,烫酒煮饭同吃了。没有铺陈,睡不得,同杨林就坐在板凳上打盹,巴到天明。卢成并无家业,一同出城。到庄上,燕青把细软衣服装做两担,两个小厮,唤大的随去挑行李,那小些的是本村人,把家内什物并田园产业,俱着他父母来居住看管。

  他四个都换了服色,杨林提把朴刀,燕青跨口腰刀,挂了弩箭,卢成和大小厮各挑一担行李。在路行了几日,雨霖不止,道路泥泞,甚是难走,又多土寇乘机劫夺。燕青道:“这般泥泞天气,男子尚然难行,不知二安人和小姐怎地受苦哩!本等纳了正数就该放回,又增出常例。都是人心不好,大适逢着劫数,自然生出许多魔难来,把人性命细细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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