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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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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批:吾观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诀,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则岂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避之。此元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诀,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则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难,实能犯之难也。譬诸奕棋者,非救劫之难,实留劫之难也。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笔,为之踌躇,为之四顾,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则虽号于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 彼天下之人,亦谁复敢争之乎哉?故此书于林冲买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乐得而徐观其避也。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有非常之笔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常之笔,无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替身,但写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常乎? 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挺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常,趋走有龙虎之状处。】 *** 话说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著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著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袁眉批:好装束,俱堪描画。〕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袁眉批:传神。〕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著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 〔金夹批:不说林冲喝那汉,偏说那汉喝一声,显得是个劲敌。〕 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金夹批:八字写第三日林冲,如见。〕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著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金夹批:写得晶莹射人。〕〔余评:此处二人武艺并高,所以起王伦三人之心服也。〕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 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金夹批:独写林冲跳出,见其志不在斗,若杨志既失车仗,则自不应先住也,用笔精细如此。〕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啰,走下山来,〔金夹批:何也?〕将船渡过了河,〔金夹批:细。〕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么没!这个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金夹批:奇称。〕你却是谁?愿通姓名。” 那汉道:“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金夹批:定有宝刀。〕五侯杨令公之孙,〔金夹批:定应争气。〕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袁眉批:说出当初失政失人之事,关系不小。〕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著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金夹批:未失生辰纲,先失花石纲,有意无意,间中一衬。〕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金夹批:文臣升迁要钱使,犹可也,至于武臣出身,亦要钱使,古今一叹,岂止为杨志痛哉!〕〔袁眉批:豪杰出身,非钱不可,可怜。〕打从这里经过,雇请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 〔金夹批:杨志又有杨志声口。〕 王伦道:“你莫是绰号‘青面兽’的?” 杨志道:“洒家便是。” 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金夹批:又何也?〕纳还行李,如何?” 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金夹批:杨志又有杨志声口。〕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金夹批:好货,亏他说。〕〔容夹批:秀才本色。〕便闻制使大名;〔芥眉批:也有这些儿气味,所以也暂做得寨主。〕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 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金夹批:须知此番过河,中间特特为着一人渡来渡去者得意也,然却故意独藏过,使人自看。〕上山寨来。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都坐定了。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金夹批:与林冲讨饭句掩映。〕不在话下。 话休絮烦。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金夹批:写秀才经济可笑。〕〔芥眉批:褊妒之人,好处亦是奸处。〕因指著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金夹批:口头语,岂真谓林武师哉!〕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容眉批:此处不像王伦行径。〕却才制使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金夹批:好货,亏他说。○秀才自大语,每每有之。〕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 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 〔金夹批:写杨志又另是一杨志,不是史进,不是鲁达,不是林冲,细细认之。〕〔容夹批:英雄。〕〔余评:杨志不肯入伙,心实求其旧职,岂知高俅不容。〕 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 〔金夹批:此却与前二人不同,林冲则不尔,细细认之。〕 杨志大喜。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金夹批:与林冲讨饭句掩暴风骤雨。〕〔余评:观王伦欲留杨志,略有知人之明。〕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啰把昨夜担儿挑了,〔金夹批:细。〕一齐都送下山。来到路口,与杨志作别。叫小喽啰渡河,〔金夹批:细。〕送出大路。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金夹批:自此方才肯教六字,皆难之辞也。〕朱贵坐第五位。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金夹批:此四字所谓昔之梁山泊也,若后之梁山泊亦有四字,所谓替天行道也。〕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啰自回山寨。〔金夹批:细。〕杨志取路,不数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寻个客店,〔金夹批: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与了此银两,自回去了。〔金夹批:细。〕 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数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金银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金夹批:以尽为度,每每如此。〕引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 把文书一笔都批了,〔容眉批:恶。〕〔袁眉批:如此判断,亦可说不听寅缘,甚有执持,然存心刻薄,使人愤恨,不惟驱受害的英雄入贼,即闻风者亦俱生异志矣。〕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金夹批:非写高俅不受请托也,正实际情况高俅妒贤嫉能也;非写高俅恶杨志也,写当时朝迁无人不如高俅,无人不被恶如杨志也。〕〔余评:杨志被高俅赶出,此时运命不遇如此。〕 杨志闷闷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金夹批:杨家语。〕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点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金夹批:痛哭语,又写得壮健,又写得洒落。〕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金夹批:杨家语。〕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金夹批:叫一声妙,至今如闻其响。〕〔袁夹批:如闻。〕你忒毒害,恁地刻薄!” 心中烦恼了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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