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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3)


  智深史进把这邱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两个再赶入寺里来,〔金夹批:再入来。〕香积厨下拿了包裹。〔金夹批:俗本此句误在后。〕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来杀他,自己都吊死了。〔金夹批:此处若非此句,则将听其仍旧苟延残喘,抑将为之鼎新常住?故知此句之省手也。〕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角门内看时,〔金夹批:九个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金夹批:此处若非此句,则将听其宛转废寺,抑将为之送去前村,故适知此句之省手也。〕直寻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寻到厨房,见鱼及酒肉,两个打水烧火,煮熟来,都吃饱了。〔金夹批:始得一饱。饱之为道,不亦难乎。〕两个各背包裹,〔金夹批:史进增一包裹。〕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火上点著,焰腾腾的,先烧著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著烧起来,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火起来。

  〔金夹批:可谓净佛国土。○前后两个丛林,中间又夹一个丛林,此行文特地构造出来,以为一时奇观也。至此则一把火烧荡尽净,依旧只得前后两个丛林,中间并不夹着甚么丛林,随手而起者仍随手而倒,岂非翻江搅海之才乎!○耐庵说一座瓦官寺读者亦便是一座瓦官寺,耐庵说烧了瓦官寺,读者亦便是烧了瓦官寺,读者亦便是无了瓦官寺。大雄先生之言曰:心如工画师,造种种五阴,一切世间中,无法而不造。圣叹为之续曰:心如大火聚,坏种种五阴,一切过去者,无法而不坏。今耐庵此篇之意则又双用,其意若曰文如工画师,亦如大火聚,随手而成造,亦复随手坏,如文心亦尔,见文当观心,见文不见心,莫读我此传。○于修整金刚亭子山门亮槅之赵员外,其罪福又何如?〕

  智深与史进看著,等了一回,四下火都著了。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著行了一夜。〔金夹批:七个字写出真好弟兄。○令人念此一夜,独不得预也。〕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两个投那村镇上来。独木桥边〔金夹批:桃花庄一条板桥,瓦官寺一座青石桥,此处又一条独桥木,亦是闲中点缀联络,以为章法也。〕一个小小酒店,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吃了酒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投那里去?”

  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奔投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过几时,却再理会。”

  〔金夹批:作者安放史进。〕〔袁眉批:销缴法。〕

  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

  便打开包裹,取些酒器,与了史进。〔金夹批:桃花山上何必不偷。瓦官寺前何必不分,有钱如此用,真使人要钱也。○前日若留与李周,非也。今日若不与史进,非也。○以桃花山上赃,与少华山上贼,绝倒。〕〔袁眉批:收金银,分金银,有分寸,又细密。〕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金夹批:鲁达语,亦是法师语。〕洒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金夹批:鲁达语,亦是法师语。〕你到华州,须从这条路去。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金夹批:千古情种,历历落落。〕

  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进去了。

  〔金夹批:通篇皆叙鲁达也,史进忽然来,史进忽然去,其文犹如生龙活虎,令人捉察不定。〕

  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街坊热闹,人物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

  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金夹批:第四桥。〕智深提了禅杖便走,〔袁夹批:才销得陪小心。〕早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金夹批:鲁达着实会。〕道人撞见,报与知客。〔金夹批:八字中藏下一吓。〕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猛,提著铁禅杖,跨著戒刀。

  背著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

  智深放下包裹,禅杖,唱个喏。知客回了问讯。智深说道:“洒家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著俺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

  知客道:“即是真大师长老有书札,合当同到方丈里去。”

  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金夹批:只如此。〕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刻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炷,礼拜长老使得。”

  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说!”〔金夹批:反责之,妙绝。〕〔袁眉批:形容得像。〕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信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知客又与他披了架裟,〔金夹批:与他披,绝倒。〕〔袁眉批:会在衣上做道理的,恐衣内未必有人理。〕教他先铺坐具。〔金夹批:先铺。绝倒。〕

  少刻,只见智清禅师出来。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在此。”

  清长老道:“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

  知客叫智深道:“师兄,快来礼拜长老。”

  只见智深却把那炷香没放处。〔金夹批:没放处。绝倒。〕知客忍不住笑,与他插在炉内。〔金夹批:与他插,绝倒。〕拜到三拜,知客叫住,〔金夹批:不然,九拜矣。○俗本尽落。〕将书呈上。清长老接书拆开看时,中间备细说著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托上刹之故,〔金夹批:二句皆极不堪,便有前三回书在内,清公当亦一吓。〕“万望慈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必当证果。……”〔容夹批:具眼。〕〔余评:真长老书直言智深打死人情、醉闹僧堂,虽置智深得囗又所囗长老(以下不清)。〕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金夹批:好物事。〕智深谢了。扯了坐具七条,〔金夹批:扯了,绝倒。〕提了包裹,拏了禅杖、戒刀,跟著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云:〔金夹批:每读禅宗语录,见一往一来后,忽接乃云二字,不觉欲呕。耐庵想亦丑之、恶之、悲之、笑之,故特用此二字于此。〕“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是经略府军官,原为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著他。──你那里安他不得,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付,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

  〔金夹批:无如此许多算计,便住持五台山;有如此许多算计,便占坐东京。作者借此特特写出牝牡骊黄,使后世善男信女,要扳依善知识者,自去拣择也。〕

  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容眉批:胡说!真正出家人,何必要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著得他!”

  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时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啰唣。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此人去那里住持?倒敢管得下。”〔袁眉批:却也有用头。〕

  清长老道:“都寺说得是。”

  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将他唤来。侍者去不多时,引著智深到方丈里。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僧人员,我这敝寺〔金夹批:敝寺谦得好笑,我这敝寺占得可笑,写东京法师,便真是东京法师。○四字崔道成口中曾有之,今人于佛法中,每争我宗他宗,亦此类也。此四字如何插放入来,真是绝世妙笔。〕〔袁夹批:闲处亦伏。〕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余者都属你用度。”

  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著洒家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僧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

  〔容夹批:妙。〕〔袁眉批:如何此处却有道理。〕

  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金夹批:首座尚然说谎,况其下乎?写清公门庭如狗。〕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杀也都寺,监寺!”〔金夹批:何至于杀,以一杀博都寺监寺,鲁达为东京人现身说法耳。〕〔容夹批:妙。〕知客又道:〔金眉批:一段历落参差,另作一篇小文读。〕“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金夹批:章法错落。〕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金夹批:首座云菜头是大职事,知客却直数至未等之末,写出清公会下,嘈杂可笑。〕〔袁眉批:从知客口里铺排出丛林中许多职事出来,与闲论旁述者不同,语语皆活,此文家三味也。〕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金夹批:且如小僧,假如师兄,章法错落。〕你管了一年菜园,〔金夹批:句。〕好,〔金夹批:句。〕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金夹批:句。〕好,〔金夹批:句。〕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金夹批:句。〕好,〔金夹批:句。〕才做监寺。”

  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金夹批:调侃不小。〕洒家明日便去。”〔容夹批:毕竟是个爽利人。〕〔容眉批:要思量出身,便不是寻常和尚。〕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金夹批:二老一样方丈里,一样留智深,而一个平等慈悲,一个机心周密,其贤其不肖,相去真不可算,嗟乎!佛法岂可以门庭冷热为低昂哉!〕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当夜各自散了。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盗菜蔬,靠著养身;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金夹批:告示亦在泼皮眼中看出。〕〔袁眉批:告示亦入得没缝。〕“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

  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差一个和尚,甚么鲁智深〔金夹批:五字奇文,为后来一笑。〕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服我们!”

  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得我,我们如此便去寻得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袁眉批:粪窖边受贺,是个菜园主人。〕双手抢住脚,翻筋斗颠那厮上粪窖去,只是小耍他。”〔金夹批:泼皮有泼皮声口。〕众泼皮道:“好!好!”

  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退居廨宇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回寺去。〔金夹批:细。○了。〕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著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师父新来住时,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

  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望来颠智深。只教智深:

  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

  正是:

  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

  那伙泼皮怎的来颠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

  【容评:李和尚曰:如今世上都是瞎子,再无一个有眼的,看人只是皮相,如鲁和尚却是个活佛,倒叫他不似出家人模样。请问,似出家人模样的,毕竟济得恁事?模样要他做恁?假道学之所以可恶可恨可杀可剐,正为忒似圣人模样耳。】

  【袁评:以上中下三等职事,安放诸僧,可见佛门广大。又评:清长老着智深去管菜园,亦是消磨锐气一法。】

  【王望如曰:渭州楼上三人倾盖。今李忠在桃花山坐第一把交椅。史进流落天涯,剪经赤松林,几为智深所剪。后得取彼与此,落草二龙。一陷华州缧紲,再陷东昌缧紲,回忆对朱武不肯站辱清白之言,竟成两截矣。

  或曰:花和尚好作撮合山,这瓦官寺内婆娘却不如金家、刘家女。余曰:二女为强人所逼,该救她;婆娘与崔丘相好,该死她。

  又曰:这一回书,借崔道成、丘小乙痛骂释道两门,尽是放火杀人强盗。禅杖辟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固赖智深,然当饥饿时,便敌不住,以见寡不敌众,弱不敌强。

  又曰:崔道成、丘小乙,杀人放火者;鲁智深、史大郎,亦杀人放火者也。杀人者,人亦杀其人;放火者,人亦放其火,报施固如是也。或曰:花和尚好作撮合山,这瓦官寺内婆娘,却不如金家刘家女。余曰:二女为强人所逼,该救他:婆娘与崔、丘相好,该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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