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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2)


  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金夹批:不知何处去。〕〔容夹批:佛。〕

  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

  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袁眉批:屡认该死,才是真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容夹批:佛。〕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金夹批:丑话。○一路每每于无意中,写出赵员外不足取。〕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余评:鲁达出家一节,乃天意攸存,使天星潜藏一时未出现耳,达岂终于此哉!〕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袁夹批:又振问一声,急切之极。〕鲁达寻思〔金夹批:二字写尽英雄在困。〕:“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

  便道:“既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做主。”

  当时说定了,〔金夹批:说定者,难之辞也。当时说定者,易之辞也。极力写鲁达爽直。〕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金夹批:此处漏了一句金老回去。○鲁达自己杆棒包裹亦不见。〕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金夹批:两乘轿子上去。〕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金夹批:下轿。〕去山门外亭子上〔金夹批:好个亭子,先坐一坐,异日无常到来,方悟今日如梦。〕坐定。寺内智长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

  智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金夹批:施主脚懒,僧家心热,尽此二字。〕

  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

  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

  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当时同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

  〔金夹批:写鲁达。〕〔容夹批:佛。〕〔容眉批:一知礼教,便不是佛了。〕

  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

  鲁达道:“洒家不省得。”〔金夹批:爽心直口,我慕其人。〕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金夹批:精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

  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

  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金夹批:三宝们前,不敢更名改姓,写尽婆气员外。〕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金夹批:信心人口头滑语,郑屠一案,却在藏露之间。〕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

  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

  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金夹批:以眼取人,失之鲁达。〕〔容夹批:肉眼。〕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袁眉批:逼肖丛林中情事。〕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

  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

  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余评:观长老即知智深乃天星,则长老得道矣。〕心地刚直。〔金夹批:维摩诘经云:菩萨直心是道场,无谄曲众生来生其国。长老深解此言。〕〔袁眉批:凡人只为柔曲二字坏了心地,惟刚直是真道场中人。〕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金夹批:一个文殊丛林,其众何止千人,却不及一个军汉。〕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账。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金夹批:特详此语,写得鲁达出家,可涕可笑。○要知以极高兴语,写极败兴事,神妙之笔。缝匠攒造新进士大红袍,新嫁娘嫁衣裳,极忙。攒造新死人大敛衣裳,新出家袈裟拜具,亦极忙。然一忙中有极热,一忙中有极冷,不可不察。〕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金夹批:打得好关屠,救得好金老,写得如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㨄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金夹批:奇文。〕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金夹批:从来名士多爱须髯,是一习气,鲁达亦然,见他名士风流也。〕〔容夹批:佛。〕众僧忍笑不住。

  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

  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金夹批:通达佛法。○谢灵运施与维摩,却不知为斗草者,备得一品,然则长老之偈,真为通达佛法矣。○寸草妙。〕〔容夹批:未必未必。〕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著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金夹批:竟与长老作弟兄行。〕〔袁眉批:与真长老同作智字班行,已分明提出一头,不敢以弟子蓄之矣。〕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金夹批:三扳皆不甚如法,稗史只应如此。〕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金夹批:不能。〕二不要偷盗,〔金夹批:能,能。〕三不要邪淫,〔金夹批:能,能。〕四不要贪酒,〔金夹批:不能,不能。〕〔袁眉批:杀人贪酒,恐怕戒不来。〕五不要妄语。”〔金夹批:能。〕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洒家记得。”〔金夹批:错错落落,卤卤莽莽,万善戒坛中,从未闻此四字,如雷之吼,真正奇才。〕〔袁眉批:知答应“能否”者,不如只“记得”二字亲切。〕众僧都笑。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当夜无话。

  〔金夹批:只闲着一笔,却便使读者眉飞肉舞,知道明夜必有可观,手法之妙至此。〕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金夹批:迭此二语,藏下后段无数文字。〕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金夹批:是必连日书院里领略不少,故能相知至此。〕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袁眉批:何等切至于。〕

  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金夹批:累句。〕

  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

  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金夹批:人丛里一句,到松树下一句,低低说一句,三句描出一位作家员外来。〕“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金夹批:含无数不好说的话于此八字,写尽匆匆难尽。〕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金夹批:二字是鲁达生平。〕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金夹批:何得止是衣服,况衣服甚缓,四字风云入妙。〕我自使人送来。”

  〔袁眉批:两边说话,无不曲尽情事。〕〔余评:赵员外临别嘱智深之言,此见赵员外实义士也。〕

  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金夹批:二语有深厌赵员外东唧西哝之意。○爽直自是天性,定无食言,且今日依,是真正依,后日吃酒打人,是另自吃酒打人,亦并非食言也。〕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金夹批:细。○两乘轿子下来。〕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

  〔金夹批:闲杀英雄,作者胸中血泪十斗。○颇有人言倒头便睡,是大修行人,大自在法。嗟乎!菩萨行六度万行而自庄严,岂若㹠犬,食饱即卧,形如匏瓠者乎?菩萨,英雄也,游行十方,顾盼雄毅,若有一刹那顷合眼欲睡,即是菩萨行放逸法,奈何赞叹睡眠,云是善法,而令行人入于恶道耶?〕〔容夹批:佛。〕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

  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

  〔金夹批:八字说得有情有理,虽百辨才,不容更辨。〕〔容夹批:佛。〕〔袁眉批:真坐禅。〕

  禅和子道:“善哉!”

  智深喝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容夹批:佛。〕

  禅和子道:“却是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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