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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只见众人在岸上,略歇了一歇力,便再邀几个帮手,在岸上一齐拿了索头,一声打号,众力齐举。只见那条巨索,好像水底下生牢的一般,休想拽动分毫。众人拽了好歇,力气已尽。岸上看的人已团箕般立拢来,数内有几个人不伏气,便一哄哄起了三十多人,再来协力共拉。只见呼喊连天,烟尘陆乱,拉了好半歇,那根索子动也不动。那三十多人一半还拉住索子,一半已丢了手,喘呼呼地看着水里,束手无计。

  毕应元在船里,也看得呆了,替他们想不出法儿。那对岸看的人,也如围墙般立着,正想渡过河来帮他们。忽见这岸人丛中有一个老翁,须发苍白,精神矍铄,臂长腰挺,面赤耳长,挨近岸旁,扬声道:“你们做甚?”

  连问数声,一个壮汉道:“你问他做甚!我们拉龙,你可来帮帮么?”

  那老人冷笑道:“什么叫做拉龙?只怕你们这样拉式,就拉蛆也拉不起来!”

  内中有几个不服道:“你这老儿不懂人事!我们多少人拉不动,你有多大本领,来说风凉话!”

  那老人道:“嘎,原来如此,我倒不信了。”

  那群壮汉呼的将绳索递与老人道:“你不信,便是你拉。”

  毕应元在船内暗点头道:“这人倒有些古怪。”

  只见那老人不慌不忙,接绳在手,却并不拽动,反将岸上一大撅绳索放入江内。约有半时之久,旁人冷言微笑半多不解,忽听得水中硼然一声,众人都吃一惊。只见那老人迅手拽起绝大一件东西提到岸上,两岸齐声喝彩。众人急忙上前,乱钩乱搭,竟是一个大大的猪婆龙。只见那猪婆龙左爪已断。原来猪婆龙的前两爪,深据沙中,最为有力,所以任凭牵扯,只是不动。待老人将绳索放松片时,他却拔松了一爪,去挖上颚的钓钩,吃老人猛然一拽,应手上来。但一爪据沙,力已非常,若非老人大力,亦断不能拔断其左臂也。

  毕应元见了,大为惊异,忙令亲随上岸,请那老人登舟相见。那老人笑道:“致谢相公,老夫现有要事,容日再当禀见罢。”

  毕应元在舟中又打发第二次人上岸道:“请老先生少留,容主人登岸亲见。”

  应元一面便出舟登岸。那老人见其至诚,便随着应元同到舟中。应元逊坐道:“适见老先生神力异常,不胜钦佩,敢问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高寿何年,愿领大教。”

  老人深深长揖答道:“老夫姓庞,名毅,小字致果。祖贯泰安人氏,现在暂居此地章丘县界。虚度七十三春。自幼不成一艺。”

  应元恭敬道:“先生武技绝伦,词论高雅,必有一番着绩,敢问幼壮年间,曾有若何功业。”

  庞毅道:“长官谬赞了。老夫乃汉臣士元之裔,业儒数世。老夫幼年,也曾攻读诗书,暇时习练些武艺。记得那年嵇仲张公做甘肃兰州录事参军时,老夫正做兰州提辖。那时年富力强,正值张公平定西羌,老夫备员行列,效得微劳,固迁团练,升授防御。后张公内用,老夫仍在兰州,只以性情刚戾,与上司不相投合,以致沉滞多年。后闻张公为蔡京所害,贬谪西安,老夫闻信之下,愤惋不食者数日。又因自身现在地位,亦毫无功业可建,便辞退原职,告体回家了。回家之后,无所事事,少年狂态未除,聊以入山采猎为戏。当世英雄中,老夫素所称许者,乃是蒲州大刀关胜,窃以为此人忠勇轶伦。续闻那厮竟降于贼,诧异不绝者累月。因叹世上人心难测如此,遂不敢出而问世了。家居多年,倒也躁释矜平。那年云将军攻讨清真山,老夫在泰安,正是咫尺之地,颇有人劝老夫投军。老夫困想,年纪老迈,还有何用,况且云将军手下谋士如雨,勇将如云,也不少我庞毅一人,因此俄延不出。今日闲游过此,偶见孽鼍害人,未免又使少年豪兴。适被长官见之,窃恐为长官所笑。”

  应元道:“先生说那里话来,眼见得文武高才,老当益壮,定是笑傲当世,不屑屑于荣禄者。如不见弃,愿订金兰。”

  庞毅道:“承长官过爱,只是老夫痴长,未免妄僭了。”

  当时在舟中便焚香证盟,订为异姓昆仲。毕应元便吩咐舟中治筵席。庞毅道:“既承仁弟不弃,一见如故,可以无须如此客套。舍下离此不远,愿请行旌小住一日,未知可否。”

  应元欣然应诺。

  庞毅家在章丘县东境,应元此去正是顺路,遂命舟解缆前行。只听得岸上那班人还在那里哄哄的讲说猪婆龙的利害,老头儿的本领。毕庞二人自在舟中畅谈。不多时,同到了庞氏草庐,庞毅清毕应元登岸,只见三间矮屋,斜临江口。庞毅指着对应元道:“这就是愚兄舍下也。”

  相邀一同进去,里面院子极其空阔,廊下排列些弓矢刀枪,叉把棍镋。只见面前三间平屋,左首窗前倚着一把厚背薄刃截头大斫刀。毕应元近前看时,约重六十余斤。应元道:“想是老兄军器也。”

  庞毅点头道:“正是。”

  当时逊应元进内坐地。只见有十余人供奉驱策,内外肃清。少顷,摆上酒肴,庞毅逊了坐。应元见他珍羞百味,不同于人,异样品类,异样烹饪。应元一一问了,庞毅一一答道:这是豹肝,这是虎脑,这是狼臂,这是豺髓。诸如此类,真是尝所未尝,应元极口称许。庞毅道:“山肴野味,不足供君子之餐。今仁弟既是通家,勿嫌亵渎。”

  应元谦谢。

  席间应元问起:“老兄贵贯泰安,何年迁居此地?”

  庞毅道:“说起来,倒也一大段缘由。愚兄自兰州退归之后,泰安境下伏处多年,舍间就在秦封山内。这山外面峻险异常,入内蹊径湾杂,所以那年三山闹青州时,各处村坊均被扰害,独有此山安然无事。后来梁山巨贼每犯青州,必经秦封,却因地势险阻,从未敢来。愚兄生性怀安,也因循不迁。上年忽闻泰安来了一位姓寇的总管,懦弱凡庸。愚兄看到此际,深恐不好,便挚眷避居在此。谁知迁避不上半年,泰安已陷,愚兄真深惭天幸也。”

  应元佩服其先见,便动问秦封山形势。庞毅道:“此是愚兄朝夕进出之所,岂有不知。”

  便将山前、山后、山左、山右的形势细说了一遍,又道:“那时愚兄因贼兵新到,情形未必熟悉,愚兄原想募集乡勇,杀退强贼,恢复此山。但困经费烦多,难以召募。即使募得几名,不加训练,亦未必可用,为此观望中止。况且云将军现在节制青莱,雄兵十万,韬略如神,料想泰安不久亦当恢复,正不必草野愚夫多此一事也。”

  应元听到此际,暗暗点头道:“天诱其衷,应元得遇此公,想云统制合当添一臂也。”

  当时与庞毅谈起云统制智勇双全,才能出众,手下一无弱将,制胜万里,真是朝廷柱石之臣,你谈我说,兴会淋漓。庞毅又深羡毕应元际此名将属下,真可大展才猷。毕应元又说些当此群贤际遇之时,理当少竭愚才,报效王国;便说到大丈夫乘时建业,休错机会,因劝:“庞兄奋建暮年功业,追迹鹰扬。”

  庞毅奋髯而起,慨然应诺。当下一番畅谈,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看看夕阳在山,两人俱不觉颓然醉倒。夜间,毕应元就在庞宅安歇。次早起来,应元因上任程期迫促,只得告辞,相订一月之内,庞毅到青州府盘桓,恋恋不舍而别。

  毕应元即由章丘东境起岸,不日到了青州,接理青州知府印务,谒见了云天彪。天彪见应元仪表非俗,十分敬重,接谈之下,异常投合。应元连日进见,一口忽论及泰安之事,天彪道:“总须审明秦封山形势,然后进兵,方为上策。”

  毕应元便特表庞毅深悉秦封形势,兼且武艺超群,提及路上如何得遇,如何捉猪婆龙之事。夭彪亦甚惊喜,便教毕应元写起一封书札,差一心腹官,赍了聘仪,持了书信,径到章丘县去聘请庞毅。

  不数日,庞毅携眷同了差官来到青州。差官去统制署中销了差,庞毅先到知府署内见了毕应元。应元甚喜,欢谈一回,便与庞毅同去见天彪。天彪接见庞毅,叙礼逊坐。接谈数语,天彪大悦,吩咐内厅治筵相待,邀毕应元相陪。三人聚谈,甚为投契。酒毕,天彪命送广宅安置庞毅,又送衣服器具之类,甚为周备。数日后,天彪请庞毅进署,细问秦封山形势。庞毅一一了如指掌。天彪大喜,便聚集众将商议攻取泰安之策。忽阍人传进江南家报到来,天彪慌忙拆看。看得未及数行,只见云统制阿呀一声,往后便倒。吓得众人目定口呆。不知为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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