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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花荣到了希真营内,希真见宋江将金珠先送到,已知其意,就吩咐将秦明等八人放出,交还花荣。谢德谏道:“宋江既将金珠先送来,正是错打主意。兵不厌诈,何不趁此际会,收了他金珠,不放人还他,日后梁山受我们的牵制,岂不是胜算?”

  希真道:“非也。汝等不知,宋江非蔡京可比。蔡京先送金珠与宋江。是昏愚不省事机,所以蔡京终受宋江所欺。今宋江先送金珠与我,是欲示信于人。我若不还他八个人,我的理曲,他的理正,他的兵气愈壮,众心愈固。拚出了八个头领,破釜沉舟价与我死并,毕竟我的兵力尚不及梁山,一旦失利,真乃贪小失大也。两军气力相当,尚不敢使敌人有必死之心,况敌强我弱乎?”

  众将俱拜服。希真又吩咐将擒来的众喽啰,并马匹衣甲器械,尽皆付还,都交与花荣,不缺一件。仍以酒筵相待,送出寨去。

  花荣等都谢了,同众人回到宋江营里。宋江见九个兄弟一同回来,悲喜交集。八人都拜谢宋江,宋江流泪道:“八位兄弟失陷,我痛不欲生。今得重会,实出万幸,八十万金珠何足惜哉!”

  众人无不感泣。秦明、邓飞道:“希真妖法如此可恶,必须设计破他。”

  宋江道:“此刻我已改图了。”

  遂将戴全之事说了一遍,众人大喜。宋江当时传令,将后队作前队,拔寨退兵。

  早有细作报与希真,众英雄都要追赶。希真道:“不可。吴用多谋,闻知他粮草充足,忽而退兵,恐防有诈,且再探虚实。”

  数日内,连差去细作陆续来报:“宋江果真退兵,遣八员头领断后,就是放回去的那八个人。现在已去远了。”

  希真道:“这也古怪,这厮并不挫动锐气,何故便退?”

  祝永清道:“想是梁山有甚事故,这厮有内顾之忧,所以收兵。”

  希真道:“也未可定。吴用极会用兵,见难而退,不可去追他。这厮平白送我八十万金珠,我所获多矣,只顾培我们的根本要紧。”

  那猿臂寨自梁山攻打不得之后,希真连夜催筑城垣,三月完功,亘长十三里,与新柳城接连,十分坚固。就将九阳钟楼移在新柳城西门外,离城七里,禹功山上建立。那里是个紧要所在,梁山兵来必由此路,所以希真将钟楼移于此处,以作新柳保障。希真又命在黄叶村渡口,添设一座炮台,令刘麒分管。希真见张家道口城郭完工,一切关隘坚固,银矿内磁器十分得利,兵粮充足,众英雄各守旧职,戮力同心,乃欣然对慧娘道:“今而后我高枕无忧矣!”

  慧娘道:“虽则脚跟立定,那兖州不能恢复,未为得意。望姨夫早定妙策,若得了兖州,归降朝廷,真无愧也。”

  希真道:“甥女之言,正合吾意。只是那镇阳关十分险峻,急切攻打不下。不日我同你改装了,亲去踏看地利,再做计较。”

  于是希真大聚众英雄,于万岁亭上参谒龙牌,请众英雄各归职守。一面只顾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希真仍同慧娘驻扎青云。自此以后,希真镇守三寨,端的安如泰山,稳如磐石,威振山东,无人敢敌,专候梁山之变。放下不题。

  单说宋公明拔寨退兵,不日到了兖州。那李应等头领都领兵出城迎接,宋江见那镇阳关十分险峻,兖州城、飞虎寨都守御得法,真是金城汤池,一夫当关,万夫莫入。宋江看了,心中甚喜,便把全军都屯在兖州,只差凌振同戴全先到曹州按计行事。

  看官,须知说话的只有一张嘴,著书的亦只有一支笔,若要交代两处事务,须得暂放下宋江这一边,且讲那戴全和兄弟戴春是怎样的人。原来他父亲叫做戴聚发,原是徽典当中伙计出身,绰号“铁算盘”,真是丝毫不漏,那怕一文钱,情愿性命抵换。那典当东人胡华廷,与他性格相仿,却带几分呆气。戴聚发便浸润着他,格外做出诚实正经的模样。胡华廷爱他忠厚而又精明,倾心付托。铁算盘设法经营,生意越盛。不数年,胡华廷抱病,呜呼哀哉死了,孤儿寡妇,尽托于铁算盘。铁算盘连欺带骗,东边诓称折本,西边假说倒灶。那胡华廷的老婆女流之辈,儿子又年轻,专好游荡,那里去稽查得,听他冬瓜推在葫芦账上。铁算盘又趁势暗使他的党羽纪明,引诱胡华廷的儿子使钱,嫖赌吃着无不全备。铁算盘却又故意在人面前苦言劝阻,使人不疑心。不数年间,铁算盘把胡华廷所有内外家资,一鼓而擒之,弄得胡家母子,寸草全无。几处亲友,素来都被胡华廷做绝了,到此无不畅快,谁来照应,老老实实,冻饿而死。

  那铁算盘恐人看出破绽,也故意做出那倒灶行径,口口说“我吃胡家害了”。在徽州鬼混了许久,暗暗的带了两个儿子,溜到山东曹州府,将骗来的家私撑立起门户来。不数年,家财巨富,在曹州城里称得豪富,城内城外谁不晓得戴老员外。那时戴员外年已六旬,单单只有这戴全、戴春两个宝贝。这两个宝贝,虽是同这爹娘生下,却又情性迥别;那戴春生得风流花荡,三瓦四会,大小赌坊,无不扬名,一切帮闲蔑片,无不厮熟,曹州人取他一个浑名,唤做“翻倒聚宝盆”,取其一文不能存留之意;那戴全另是一家行为,身有千百斤膂力,专好耍枪弄棒,结交好汉,——不然,如何认得林武师?——不论偷鸡吊狗,好的歹的,都是朋友。两个拆家精,挥金如土,不务正业。那铁算盘年已老迈,平日熬茶熬醋,半文舍不得,今见儿子们狂费浪用,又奈何不得,气成一种症候,叫做反胃噎隔,看着饭吃不下去,又不肯舍钱医治。就是这一年,铁算盘因重利盘剥,逼出一件人命来,吃盖青天审讯明自,拘入死囚牢里。那戴全、戴春两个,那里肯为老子身上使钱,由老子在牢里受苦,不到一月,也呜呼哀哉死了。

  铁算盘已死,这兄弟两个一发无拘无束,畅所欲为,一宅分为两院,同居异爨,各败各钱。场面上为老子的事务,少不得也有些假戏,都掼与帮闲蔑片及家人们料理。那戴全早已自在逍遥去了。一日,到西门外一个结义弟兄处吃寿酒。座上朋友无非是江湖豪杰,至好弟兄,相见有何不喜,大家说些闲话。将要坐席,只见一个庄客上来道:“小人又去催请过金大官人,金大官人说因身子不快,故此辞席。”

  戴全道:“所说莫非就是天河楼前武解元金成英么?”

  主人道:“正是。”

  戴全道:“却也作怪,小可因此人端的一身好武艺,仗义疏财,所以十分敬奉他,近来不知何故,他却与我疏远,今日仁兄处又托故辞席。”

  主人道:“这也奇了,想是我们有些不是处,改日见了与他陪话。天时不早了,我们且请坐席。”

  席间谈谈说说,也讲些江湖上的勾当。欢饮至夜,众人方激。

  惟有戴全因酒酣路遥,就歇在那家。次早别了主人进城,因记起金成英,原欲到天河楼去,顺上大路,恰迎面遇着一个人,戴全却是认识。原来那人是安庆人氏,姓毛,并无正名。因他秃顶,人都叫他毛和尚。生得易轻步捷,纵跳如飞。那年在徽州胡华廷家行窃,胡家失物不少,戴聚发也便趁势干没了许多。后毛和尚因在阳湖县窃一富户破案,刺配到曹州,闻知戴全仗义,已来投拜过的,今日正好遇着。戴全见了便招呼道:“毛兄多日不见了。”

  毛和尚道:“正是,小人受大官人抬举,未曾报效。”

  一路谈谈说说进了西门,顺大街走,不觉到了天河楼前,戴全便同毛和尚进了一爿小酒楼。二人上了楼,拣副座头坐下。酒保上来问了,摆上一大盘牛肉,烫了一大壶酒。二人饮到分际,戴全指着斜边约有数十间门面远近一所门楼道:“你晓得他家是怎么样人?”

  毛和尚道:“大官人为何问起他?”

  戴全道:“他是我仇家。”

  毛和尚忙问何仇,戴全一一说了。只见毛和尚目张眥裂道:“竟有这等事!大官人放心。小人却知那厮也有些膂力,急切近他不得,求大官人宽限时日,总在毛和尚身上,管取他的头来。小人走得脱,便去赶办;若有祸来,小人一身承当,决不累及大官人。但与大官人从此长别。”

  戴全感谢。又吃了两大壶酒,毛和尚道:“不瞒大官人说,他家却是小人的亲戚。”

  戴全倒吃一惊。毛和尚又道:“他既如此欺负大官人,小人也顾不得了。此等不义之徒,留他何用!”

  戴全听了大喜道:“难得毛兄行此义事,倘有山高水低,我戴全自当竭力打点。”

  二人谈至肴残,方才会钞下楼,毛和尚竟一别而去了。此事放下慢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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