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诗选 廖亦武(1958- ),诗作收入《后朦胧诗全集》(1993)。
辞 海 叶
灯 雪 渊 越过这片神奇的大地
辞 我说你别接近这些诗歌,这些石头、太阳和水,这些 臆造的天堂,我说你要管住那双怯弱的手。 这儿的每一个字都是生长的皮肤,它们自动聚合,完 成了一个美人,一首旷世的绝唱,但它们在完成美人或绝 唱之前就已逐渐衰朽,成为很薄很薄的东西了。 如果你默诵了一行诗,就等于撕开了一片丝绸,就等于 损伤了一块皮肤,你将眼睁睁地看着那伤口一点点红肿、 化脓、扩散,最后将你的偶像活活烂掉。美丽的总是很薄的 ,象纸、雪、羽毛、绸子、花瓣、唯丽、飞飞这样一些动听 的名词一样薄。你想占有什么,结果什么也占有不了。在溃 败的美后面,是空洞,无限寂寞的空洞,美的本身就是空洞 ,眩目迷人的空洞。 我说你要管住那双怯弱的手!
海 你要朝向海,永远别回头。沙哑的海,情侣的海,被玻璃 渣子刺伤喉管的海。它祈祷着,喘息着,扭动着,从肺里呛出 鱼,呛出嵌满鳞甲的血。你要住进去,在水和鱼中间,让你的 声带变形。 你要学会海,祷告,跟上它亘古的节奏。忘掉人,成为水, 成为鱼,在波涛的反复搓揉挤撞下成为凝固的水和液态的鱼!那 时你会拥有他和她,拥有一起你的那个女人或男人,他们的脸和 他们的心。你在性别之间飘忽不定。当星星降落海面,幻化成亮 晶晶的新人,你肯定在他们中间,作为星星家族的一员,与鱼,与 水,与你的祷告举行婚礼。 你就是海。沙哑的,永不回头的海。
叶 你的爱,你无望的爱使我想到死。惬意的死。极软极软的船。 我睡在甲板上,听树叶告别树枝的低语,一片,两片,三片,覆盖 了我的额头,一片叶子对另一片叶子喃喃道:“我爱你”——我爱 你,多年前或多年以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爱你”——他 们腐朽了,他们的灵魂风干了,象一片叶子和另一片叶子,覆盖住 我的额头。
灯 那夜,你平躺着浮升,向人世展露着你的肉体。你遇上了我你 占有我然后离开我,不知在天上还是在地下。我触及到一片汪洋, 湮灭的屋脊,人头如沉渣泛起,波涛之下,无头躯壳追逐着鱼类。你 的乳头发出一阵哀伤的啼鸣,象疲惫的鸟向水天相接处隐逸。 你是水的灯心,我只能遥遥了望你的晕光。鱼儿围绕你窜来窜去, 那些无头之躯将你安放在他们的颈上。他们会掐灭你吗?当大水退尽, 陆地重现,沉渣还原成头颅,他们会会掐灭你吗?亲爱的,当你熄灭的 一瞬间,你还会记得我是你遇到的第一个男孩吗?
雪 窗外正在降雪。我坐在镜子前想你。镜中闪闪烁烁,好大的一片钻石。 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冷,骨头裂开了,一个四肢僵硬的女子通过我到达我抵 达镜中,她是你吗?这个化作钻石的女孩? 雪越降越大。空气是咸的。从窗户到镜子,那雪与钻石一会儿白一会 儿蓝。我抽着烟,在变幻着的疑团里呆了很久,头发都不知不觉花白了。
渊 都死了,或者都睡了。雾茫茫的深渊,人体那样轻,宛如蜡梗火柴,一 根接一根地上浮。我迷迷糊糊地起身,床和垫子都不见了,所有的风景都碎 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舢板一样退得老远,我失去方位,脚下没有一寸土地, 我只好踩在悬空搭成的人体浮桥上。 众多低音在轮番唱我的诗歌,我也唱。不,我没有唱,是有人在我的丹田 代替我唱。一些零零碎碎的字眼钻进我的耳朵:……幻城……巴人村…… 阿拉法威……面具……渴……我写过这些汉字么?真的写过么? 都睡了,真不容易,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永在的时刻。浮桥一截截断开,沉 没,我小心地趴下,抱住最后一块桥板——它是女的。它说它是上帝。
越过这片神奇的大地
暾将出兮东方 照吾栏兮扶桑 ——屈原《东君》 在那个出头,那个举目可以望见未来的地方 一棵树正当壮年,灿烂华美,丰富的果实吸引着黄昏 吸引着一位黄昏般闪耀的农妇 她来到树下,树荫就在了她的产床 产床被夕阳之手不停地摇晃:一个孩子就这样诞生 夜是一条无边的浴巾,盖过来 潦 └竞箾N汵的额头 这孩子太粗壮了,也许他真正的父亲就是这棵树 树根象伞状的情欲敏感地下插,松开了岩石和大地子宫 的矿藏 于是山上的每时每刻,都有秘密成熟地开裂,都有声音 都有超越声音的痛苦欢乐透明地掠过 谁懂得树的语言? 那站在山头的威严的父亲,向支配一切的永恒汲取力量 但是天,他耸动宽大的叶片,耸动摇曳着灵感之光的叶片 动搅动 横溢在天空中的时间之河 (云是高涨的潮头 是一只只翻过潮头的海龟,透过海龟 的背脊 他遥望到死神如一条怪鱼在远方时隐 时现) 夜晚到来 他枝条的手指紧扣黑幕,以至于空中破出许 多指印般的星星 父亲的树痛楚地向无限索取能力,然后传授 给山 传授给大地和山脚下那些古朴的村落 (树根般的神经在每个妇女体内穿插) 那树的孩子太粗壮了,他力量原始,手掌 发蓝 他渴望开发,准备向山外远行 但是他却躺倒在山陆,狗尾草深深地覆盖 了他 想象高飞然而身体沉重: 他还不能走出树的视野 树在永恒之中可以望得很远,站在那里 可以看见海象蓝色的 壳那母 起来,岛屿 在里面游弋 他还不能超越树的感觉——这软弱的孩子在 哭泣中睡着了…… 向我汲取吧! 在梦中树对他说,我是牢固的 我知道所有沉没和没有沉没的土地 我还知道经常起伏在人化梦中的那块白色 大陆 陆地和海洋没有界限,理智和想象没有界 限,人和人没有界限 轻微的低语也能如擂木从坚实的海面上滚 过,鱼群象树叶儿 从脚印里长出来——不过,战胜我才能获得 这一切 (听,少女们在树子里歌唱 也许你该回到她们身边了) 孩子醒来时已是午夜,他头脑发胀,热情使 皮肤变紫 他扒下衣衫向山头:从此他不会说话,不会 歌唱 只会死命挥臂劈打那棵树 树沉着地回击,象个老练的拳击家不动声色 地把他反弹出她远 他变成一头饿狮,又撕又咬 血浸浸的月光年复一年从他峭岩般的掌边 溢出 树悲壮地歌唱,他第一次听见了树的颂歌 他感到树以最后的力绞紧他的身体,他挣脱 似地反扑 四周那些越来越低矮的山头如惊恐的猫咪咪 叫唤起来 夜幕被他火焰般的手掌摩擦得渐渐发白了 终于,树的枝干开始下垂 象贫血者悲哀的手臂…… 这骄傲的拼搏者站上了树的位置 他的巴掌如大片的阴影罩住了太阳 于是太阳贴着山壁下坠,发山很沉很沉的 音响 于是高原被他的兴奋所感召,升上半空 雪山泡沫流溢,飏起少女之钟一样 洁白的回荡 他脚下的山峰因为树根的断裂而松动,脱离 大地
如巨到的舰艇从时间的河面上浮起 李白,惠特曼,埃利蒂斯是时间之河上的三条支流 梦幻的,混浊的,灿烂的三条支流掀着涌浪 从那孩子的眉间淌过, 而他的眉毛是冲不毁的,它们象芦苇一样生 长 树的儿子传说的儿子 破除了许多奇迹又创造了许多奇迹 他举着传统和一个时代,飞船成他胸前拇指 般发直 越过海口,大群的皇后鲸向他簇拥,水雾的 森林怒诞着 他感到阵阵进入白大陆的风…… 在他身后,东方上升到无可比拟的高度
1983年中秋·金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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