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书亭集卷七十六　墓志铭三

卷七十六　墓志铭三

　　▼孝洁姜先生墓志铭

　　慈溪姜君宸英，诗文倾折海内士。天子知其姓字，然屡赴乡试，不见录也。既而用荐入史馆，支正七品俸，纂修《明史》，又分撰《一统志》，月给餐钱。衣儒生衣，杂坐公卿之次。会覃恩，敕授文林郎，赠考妣如其阶。岁在己巳冬，刑部尚书总裁官昆山徐公乾学告归，诏许以书局自随，公上言引君自助。于是君将还葬其考孝洁先生于夏家岙华盆山之阳，妣孙孺人祔焉。持状请彝尊志其墓，志曰：

　　先生讳晋珪，字桐侯，别字卓庵。先世自蜀迁于越，居嵊县，再徙余姚，复徙慈溪。曾祖国华，丁士美榜进士，累官陕西布政使司右参议，阶朝列大夫，赠太仆寺少卿。祖应麟，中先文恪公榜进士，以户科给事中抗疏争郑贵妃册封，谪典史，后历太仆寺少卿，阶中宪大夫。赠太常寺卿，父司简，官户部司务。母向孺人，妻孙孺人。

　　先生少补孺学生员，贡于乡。年三十七，不复应举，研精理学，工诗，兼通六书，辨其源流，又娴经世之略，性至孝友，爱诸弟，与人交恺易，然取与必以义，虽势力不能夺也。太常公以廉节自励，遗产仅百亩，司务君昆弟分受之，先生昆弟又三分之，力不能给饘粥，兵后家计益窘，无以为亲养。乃游学，北至燕赵，东浮洛，西游秦蜀。束修所入，归以养父母。孙孺人曲成其孝，一味不以自甘，必先进舅姑，晓问寝安否。庭闱燕衎，靡以异先生在家也。先生既远亲舍，岁时恒望乡遥拜，发为歌诗，多幽忧悱恻之言，音甚酸楚，今所传《泛凫吟稿》是已。

　　迨向孺人殁，先生适在旅次，讣至，呕血数升，遂中失血症。服除，将之瑞州，道出常山，疾发，卒于草坪旅舍，时康熙十一年五月日也，年六十三。宸英扶其柩归，先生之执友张能信、林三锡等交泣下。佥曰：“君之事亲，可谓孝矣。君之高蹈，可谓洁矣。”遂私谥曰孝洁先生。先生殆后七年，孙孺人亦卒。孺人，国子监生之茝之女，朝列大夫知德州事森之孙，赠朝列大夫某之曾孙。子男二人，宸英、宸芝。女一人，嫁儒学生员凌召。孙男三人，女六人。

　　呜呼！自先王制产之法废，士之贫者，无以养其亲。于是《陟岵》、《鸨羽》、《北山》、《蓼莪》、《四月之诗》作焉。虽不能养与祭，君子必以孝子目之，盖惜其遇而悯其志之不得已也。先生之孝终，食不遗其亲。顾以贫故，适四方，资僚友缟泬之贻，以供菽水，是亦洁白之养矣。子职未尽者，孙孺人以妇道成之。宸英又克继其志。然则先生可无憾于泉下，而因行受名，庶几克副其实者乎。于其葬也宜铭，铭曰：

　　学焉而弗措也，才焉而不遇也。劳人之赋也，孺子之慕也。有贤妻为之助也，有令子为之嗣（存故反）也。子未服官而赠及其亲，天子之异数也。考卜于原，有者檀，有菀者。葬先生于是，嫔也祔此。幽宅既安，斯蕃衍而孙子。

　　▼赠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检讨征仕郎贞靖潘先生墓志铭

　　康熙十有七年春，天子有诏徵文学之士，吴江潘君耒被荐。明年，召试体仁阁下，赋最工，以布衣除翰林院检讨。越二年，充日讲官，知起居注。其冬，云南平，天子推恩及臣下。于是君之考处士贞靖先生，得赠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检讨、征仕郎。君之妣章氏，赠孺人。母吴氏，封太孺人。又明年，会试天下士。君与分校，得人最盛。又明年，遭劾谪官。吴太孺人，归卒于里。君闻讣奔还，旋卜地莺脰湖之南，以康熙二十五年闰月辛酉合葬焉。

　　先生讳凯，字仲和，一字岂凡，别字贻令，世居吴江平望市。曾祖云，隐居不仕。祖志伊，中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仕至广西布政使司右参政。父锡祚，湖广布政司理问。母吴孺人。

　　先生事亲孝，事兄最恭。其为学，殚心经世之略。其文见称于太仓张采，与同县吴允、夏包捷、吴䎖，文章行谊相切劘。补县学生员，连试第一。当是时，在朝之君子，多自附东林。而海内名士，以声气应和，曰复社，先生与焉。周之夔者，与诸君子构难，摭君过，作《复社或问》。而无锡马公世奇、太仓张公溥，并力争之。德清章君日炌。爱君文，以女归先生。既而知吴江县事，先生深自退匿，未尝干以私。惟于清赋额，疏水道，事关民利害，则建白行之。先生为诗典雅，尤工赤牍，虽匆遽不作草书，遭乱破家，遂屏弃时文，纂《平望志》及《本草类方》，合文集凡数十卷。

　　子三人：柽章桢吴，存者耒也。女三人，一嫁周抚辰；一许嫁颜祁，未行卒；一嫁陈鋐。孙四人。吴太孺人在室以孝闻，尝刲股疗母病，为先生继妻，抚前妻子女如己出。既寡，家酷贫，手纺绩，延名师。训耒以通经博古，及耒为侍从臣，太孺人未尝美衣食。君既谪官，太孺人无几微不自得之色。曰：“穷达有命，安之可矣。”贞靖先生卒时，年四十有九。章孺人卒年三十有二，吴太孺人年六十有六。彝尊与君定交也久，同年被荐，同以布衣授官，同知起居注，其谪也又同时，熟闻君家世。于君请铭，不敢辞。铭曰：

　　相彼贞木，其实有蕡。或碎于地，或登于盘，而终以勿餐。呜呼先生，既昌而文，以诒后昆，阨穷奚怨。

　　▼赠翰林院检讨征仕郎徐先生墓志铭

　　翰林院检讨吴江徐君釚请假还里，葬其考妣于光字圩，逾年矣，既而谪官去，属同年友朱彝尊为文表诸墓。铭曰：

　　君之先人韫奇讳，其曰季华冠而字。上世本居魏塘界，迁于吴江自硕始。西蒙之港面积水，以耕以耨治农事。先生为儒试不利，仰屋著书抽腹笥。遁世无闷穷勿悔，兄当馈运渡江介。是时淮北人为胾，先生爱兄心孔悸。以金三百输诸吏，兄得不行方用慰。兄子曰矿结壮士，以保乡党计不遂。亡命西吴全匪易，先生诣吏慷慨对。产虽破碎祸则解，尝怀白金步入肆。人压看场集如猬，舄前蹴囊遗在地。诚以语人人作伪，探怀乃悟己所坠。发之铢两皆默识，人惭欲以半相畀。先生怡然笑勿视，衡门之下可乐志。酿秫种花性所嗜，孺人王韩先生配。有子克家孙克类，伯也不仕仲委质。扬名显亲光有位，赠征仕郎逼通贵。揭石于原表风义，猗嗟千秋永无毁。

　　▼小谭大夫墓志铭

　　小谭大夫，吉璁讳，舟石字，嘉兴人。以祖父尝为大夫，既仕，以小谭大夫自别。大夫之祖讳昌言，山东布政司参政，赠太仆寺卿。父则五经进士讳贞良也。母宜人朱氏，是为彝尊之姑。

　　大夫年十四通五经，旋补学官弟子。弱岁以文贡入国子监，南京不守，大夫从父母，携弟妹妻子，浮海至会稽，复自台州抵福州，转徙漳州，道遇寇，父被伤，大夫力以身蔽。寇拔刃睨之，不动。鐏击其背，不去。寇曰：“孝子也。”舍之。父病殁，家人三十口留乱军中，斗米三千钱，卒全活。扶父柩还。寻以贫游学四方，客汝宁，闻母病，疾归，则已盖棺。大夫号踊，以头触棺，棺钉破其颅。血濡缕，既绝而苏。母丧除，入京师，以国子监生试第一，授弘文院撰文中书舍人。晨出，敝裘羸马入院，还坐一室勘经史，有以诗文请者，立使者于户外，削稿与之。

　　仕九年，乃迁同知延安府事，治榆林，至则修学，建尊经阁，以《十三经注疏》贮阁中，纵士子览观。又采《仪礼》参以本朝制度，行乡饮酒礼。又援据史传，旁及载纪小说家，兼从宿将故老。询流寇始末，成《延绥镇志》二十四卷。

　　康熙十二年，吴三桂叛。明年，大夫运关中饷十万入四川。至宁羌州，兵变，杀经略莫洛。于是巡抚杭爱移驻汉中，追还所运饷。十二月，汉中食尽，王师退保西安。栈道绝，乃从黑水峪间道，七昼夜达盩厔。既抵榆林，定边副将朱龙反，逼波罗堡，去榆林百里而近。大夫集士民于汉前将军关侯庙，为文誓侯前，愿以死守。士民咸感奋，乃编什伍，明号令，制幡帜，严斥堠，夜自宿城上。众藉以安。未几，西川人周继明聚众千人，与神木叛将孙崇雅合，陷延安绥德，势张甚，榆林兵迎战不利，运道塞，环城三十里皆贼垒。城中刮木皮采蒿以食，大夫谋于上官，率私钱，命勇士取径渡黄河，买粟于山西之保德河曲，突围以入。当是时，延安一府，县十九，城堡三十六，相继沦陷，惟榆林城独完。围既解，余寇据响水清平镇罗诸堡，大夫骑匹马，喻以祸福。及神木、崇雅、继明皆降，事平，论功加一级。十七年，诏举博学宏词之士，有以大夫荐者，征诣阙。既至，迁知登州府事。

　　大夫之为中书舍人也，有小夫供事内院，趋走若奴隶，既而其人从军自效，以招降王辅臣功，超擢布政，为登莱监司。大夫反出其下，郁郁不自得。其人益自倨，屡以计倾大夫，卒为所构。吏议降二级调用，会大夫子有镃，已纳妇矣，而夭。大夫悲不自胜，疾发，遂卒。

　　谭氏之居，在香花桥东，其坊曰碧漪。堂之左有鸭脚树三本，彝尊童子时，与大夫兄弟读书其下。一日，语彝尊曰：“《诗》、《书》莫不有序，子知《周礼》亦有序乎？”答曰：“不知也。”曰：“《尚书》、《周官》一篇即《周礼》之序矣。”其读书善悟类是。大夫好撰述，游昌平，著《肃松录》二卷，又尝著《尔雅纲目》一百二十卷。所为诗古文辞，有《嘉树堂集》二十卷，《鸳鸯湖棹歌》一卷。卒之岁，年五十有七。娶李氏，女子二人，一嫁陆大勋，一嫁沈以机，皆国子监生。其葬也，在某原，铭曰：

　　生而逸，后乃劳，陆走丛箐川波潮。文不遇，学则优，终为右史雄词曹。长榆林，塞土硗，疏泉种稻成乐郊。寇宄起，如牛毛，登陴以守气不挠。绾左符，亦足豪，屈首置下鸑居高。嗟善人，寿宜多，生子短折命安逃。相斧屋，度隰皋，伐石书铭镵诸幽。

　　▼徵士徐君墓志铭

　　唐制，博学宏词有科，废不行久矣。康熙十七年，天子法古，爰命内外大小臣工，各举所知，征入都，于是浙江巡抚以海宁徐君林鸿应诏。明年春，召试太和殿庭，布席体仁阁下。中使传旨，向来殿试进士，定例立而对策。今以尔等绩学博闻，特赐坐赐食，佥谢恩毕，既纳卷，次日，天子行大搜礼，次郊圻，束卷授三大学士，暨掌院学士，定其高下。君时名藉甚，又与同里吴君农祥、王君嗣槐、吴君任臣、萧山毛君奇龄、宜兴陈君维崧，咸为大学士冯公，延致邸第，都人所称佳山堂六子也。佥谓读卷者冯公，卷不弥封，君必见录。及驾旋命下，入史馆者五十人，授中书者七人。君乃见遗，君子于是叹冯公之无私，尤服君之不肯干进也。

　　君学通今古，凡山川险隘，钱谷盐筴之出纳、律令格式之宽严，皆总其要。又工于作奏，以是督抚大吏学使鹾使交引以自助。然取与不苟，馆谷所入，不能治田园。所居破屋数间，清池半亩，时与故交把酒剧谈以为乐，居幕府，削赤牍，昼夜多至百函，善写人胸臆，赋才浏亮，古诗音逼齐梁，近体和平婉丽，独不爱曲子。有强以填词者，倚声歌之，阴阳悉中律。尝客贵州，劝巡抚因民之俗，立瞿公式耜，张公同敞祠，为作神弦迎送之曲，土人欢忭，华冠绣衣，击铜鼓，鸣铁笛歌焉。曲终，苗童犵女，皆感慨泣下。

　　其于史事，尤练达本末，不曲徇党人之论。分撰通志，发凡立例，纲目秩然。论者以君不与纂修《明史》之列，交惜之。

　　君善鉴赏，别书画礼器伪真，兼善饮。尝过顾御史豹文别业，御史知君大户，出雷尊，贮酒容一斗，宾客多避席，君连举者三，御史曰：“此何年制也？”君笑曰：“北齐文宣帝天保六年避暑晋阳宫所作也。”验其下款识，果然。

　　知永嘉县事汉阳王君世显去官留杭州，处士南昌王君猷定寓昭庆僧舍，先后客死，君视含敛，送其柩至江浦，乃还。太仓王徵士昊，慈溪周处士容，卒于京。君为治丧，收其文集，以俟奔者。盖君急于交谊若是，不独以孝友称门内而已。

　　君之先本莆田林氏后，分支台州之黄岩，再徙海宁，赘徐氏，因袭其姓。曰辂，嘉靖庚子举人。仕为福建永安知县，君之曾祖考也。曰元倬，考也。妣某氏。君字大文，一字宝名，少补学官弟子，生某年月日，卒某年月日，享年六十有九。配茅氏，明按察副使坤之孙某之子。继娶姜氏，封监察御史某之子。继娶张氏，某官某之孙，处士某之子，君有子男四人。司禄、司锡，俱钱塘县学生。司禄，继从祖后。司纪、司直，殇。女六人。孙男二人，女二人。其葬也于某原，某年月甲子，葬之日也。铭曰：

　　古于制科，期收实学。天子曰咨，维元老是擢。呜呼斯人，才与命妨。怀彼珠玉，被褐而亡。升者在朝，弃者在野。不有铭诗，孰知君者。

　　▼翰林院侍讲尤先生墓志铭

　　先生姓尤氏，讳侗，字同人，更字展成，别字悔庵，又曰艮斋，晚自号西堂老人。西堂者，先生读书之所也。先世家无锡，远祖袤，以政事文学著，南渡初诗家所称尤萧范陆是已。子孙世登膴仕，载《万柳溪边旧话》。其后转徙长洲之斜塘。曾祖某，有隐德。祖某，举乡饮宾。考瀹，国子监生。敕赠征仕郎，翰林院检讨，亦两举乡饮宾。妣，孺人郑。

　　先生少日，博闻强记，有才名，补学官弟子。历试于乡，不利。贡于廷，谒选，除永平府推官，不畏强御，坐挞旗丁降调。康熙十七年春，天子仿古，制科取士，或荐先生于朝，召试体仁阁下，上亲擢五十人。悉除翰林，纂修《明史》，同日入院，先生最长，以齿序，四十九人，皆坐其下。留史局三年，分撰志传多至三百篇，覃恩授征仕郎。子珍，以进士出身，改庶吉士。

　　先生乃告归家居，以诗文缣素请者盈庭户，先生挥洒不倦，有求必满其意。同时汪编修琬居尧峰，以古文自矜，少可多怪，见俗子议文章者，恒面斥之。以是人多畏缩，咸乐先生之和易也。岁己卯，天子南巡，先生入见，御书“鹤栖堂”扁额以赐。时先生年八十有二矣，犹康强善饭。暇相地于官山之阴，筑生圹，自为之志。结丙舍，曰草草山房。俾予分书，予尝以天台万年藤杖奉先生，并作歌以赠，先生喜剧，然犹未窘于步，不藉扶持也。岁癸未，天子复南巡，进先生官侍讲。

　　甲申六月日，以疾卒。距生明万历四十六年闰月日，享年八十有七。配曹孺人，有贤行。官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者，长子珍也。次瑞，县附学生。女三人，一嫁县学生汤万焞，一嫁陕西提学按察佥事候补布政司参议陆德元，一嫁县学生金秉宽。孙男一人，世求，以岁贡生考授知县，以能诗闻。女五人，俱配士族。曾孙一人。

　　先生名虽未登甲乙榜，早为文社伦魁，弟子著录者多，大学士昆山徐公元文其一也。所作诗文，流传禁。世祖惜其才命相妨，终受圣主之知。官之翰苑，屡承殊渥。今年春，彝尊诣杭州，偕前辈德清徐公倬谒见皇太子于行殿，令旨赐坐。谓曰：“老成易谢，兹来又失一尤展成矣。”字而不名，洵异数也已。先生著述甚富，所撰《西堂杂俎》，观者胥悦，奉为《兔园册》。晚辑《艮斋杂记》，学者服其雅驯。《全集》五十四卷，《余集》七十卷，《鹤栖堂稿》十卷，俱镂板行于世。铭曰：

　　士也怀才或不售，遭逢圣世终旁求。圭璋特达自有期，鹤书召君六十余。俾入史局掌词曹，君之才大笔不休。有若札札机丝抽，趋庭有子登亨衢。遗荣辞老返衡茅，难进易退世所高。君于故里恣逍遥，水哉之轩兰叶舟。琴瑟几杖官山幽，达天知命故不忧。鹤栖堂深御墨留，人生百岁语本虚。八十有七齿已优，著史况足名千秋。君今含笑归山丘，吾铭维实言不浮。

　　▼承德郎日讲官起居注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严君墓志铭

　　康熙十有七年春，天子法古，制科取士，诏在廷诸臣，暨外督抚大吏，各举博学之彦，毋论已仕未仕，征诣阙，月给太仓禄米。明年三月朔，召试太和殿廷，发题赋序诗各一首，学士院散官纸，光禄布席，赐宴体仁阁下。于时无锡严君，成《省耕》一诗而退，赋序置不作也。天子权五十人纂修《明史》，部议分资格，进士出身者，以馆职用。余给待诏衔，俟史成日授官。诏下，五十人齐入翰苑，布衣与选者四人，除检讨、富平李君因笃，吴江潘君耒。其二，予及君也。君文未盈卷，特为天子所简，尤异数。未几，李君疏请归田养母，得旨去。三布衣者，骑驴入史局，卯入申出，监修、总裁，交引相助。越二年，上命添设日讲官知起居注八员，则三布衣悉与焉。

　　是秋，予奉命典江南乡试，君亦主考山西，比还，岁更始正月几望，天子以逆藩悉定，置酒乾清宫，饮宴近臣，赐坐殿上。乐作，群臣以次奉觞上寿，依汉元封柏梁台故事，上亲赋《升平嘉宴诗》，首倡“丽日和风被万方”之句，君与潘君同九十人继和，御制序文，勒诸石。

　　二月，潘君分校礼闱卷，三布衣先后均有得士之目。而馆阁应奉文字，院长不轻假人，恒属三布衣起草。二十二年春，予又入直南书房，赐居黄瓦门左，用是以资格自高者，合外内交构。逾年，予遂挂名学士牛钮弹事，而潘君旋坐浮躁降调矣。君遇人乐易，好和不争，以是忌者差少。寻迁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编修，敕授承德郎，时二十三年秋七月也。冬，典顺天武闱乡试。事竣，君乃请假，天子许焉。

　　当君未仕，爱县西洋溪丘壑竹树之胜，思买墓田丙舍终老。溪有桥，曰藕荡，因自号藕荡渔人。时山阴吴公廷祚方知县事，许助草堂之资，会应召，不果。既出都，遂浮舟度岭，访吴公于肇庆，采砚而还。自是杜门不出，筑堂曰雨青草堂，亭曰佚亭。布以窠石小梅方竹，宴坐一室，以为常。

　　君为文无定格，不屑蹈袭前人，适如其意而止。诗篇冲融恬易，鲜矫激之言。慢词、小令，雅而不艳。所著《秋水集》、《杂文》七卷、《诗》八卷、《词》二卷。尝属予序之。少工书法，入晋唐人之室，兼善绘事。山水人物，花木虫鱼，靡不曲肖，尤精画凤，翔舞竦峙，五光射目，观者叹息，以为古画手所无。晚岁曾一修县志，叙族谱。有以诗文图画请者，概不应，暇辄扫地焚香而已。

　　君年六十有一返里居，以康熙四十一年正月卒，享年八十。先世自余姚迁无锡之严埭，曾祖朔，赠通议大夫，南京通政司通政使。祖一鹏，万历丁丑进士，累官刑部左侍郎，赠尚书。考绍宗，县学生，以君贵赠如君官。君讳绳孙，字荪友，娶王氏，中宪大夫知福州府事□□之女，封安人。子三：沆曾，殇；泓曾、溶曾。孙六人，曾孙五人。其卜兆也，在县西萧家湾。铭曰：

　　君之通籍也，天语谆谆，谓史局不可无此人。君之请假也，行将发轫，敕录所撰词以进。盖受主知者深矣。藕荡之桥，洋溪之浔。秋水时至，比于君心。陆羽王绂，庶嗣其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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