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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平先生李侗行状


  延平先生李公行状(朱熹)

  先生讳侗,字愿中,姓李氏,南剑州剑浦人。

  曾祖讳干,屯田郎中致仕,赠金紫光禄大夫。妣清源郡太夫人朱氏;祖讳纁,朝散大夫赠中奉大夫,妣永嘉郡太君胡氏咸宁郡太君朱氏;父讳涣,朝奉郎赠右朝议大夫,妣大恭人饶氏。

  先生朝议公之季子也,生有异禀,幼而颖悟,少长孝友谨笃。朝议公大恭人特所钟爱。既冠游乡校,有声称。已而闻郡人罗仲素先生得河雒之学于龟山杨文靖公之门,遂往学焉。罗公清介绝俗,虽里人鲜克知之,见先生从游受业,或颇非笑。先生若不闻,从之累年,受春秋中庸语孟之说,从容潜玩,有会于心,尽得其所传之奥。罗公少然可亟称许焉,于是退而屏居山田,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余四十年。箪瓢屡空,怡然自适。中间郡将学官闻其名而招致之,或遣子弟从游受学,州郡士子有以矜式焉。晚以二子举进士,试吏旁郡,更请迎养,先生不得已为一行,自建安如铅山,访外家兄弟于昭武,过其门弟子故人于武夷潭溪之上,徜徉而归。

  会闽帅玉山汪公以书礼车乘来迎,盖将相与讲所疑焉,先生因往见之。至之日疾作,遂卒于府治之馆舍。是年七十有一矣。隆兴元年十月十有五日也。

  汪公为遣参议官王君伯序,观察推官谢公仿护丧事躬视棺敛,礼意丧具无不周悉。居数日,诸子毕至,遂以丧归。

  先生娶同郡吴氏。

  子男三人:友直,左修职郎,信州铅山县尉;信甫,左修职郎,建宁府建安县主簿;友闻,未仕。

  女一人,早亡。

  孙男四人女八人,皆幼。

  初龟山先生倡道东南,士之游其门者甚众,然语其潜思力行任重诣极如罗公,盖一人而已。先生既从之学,讲诵之余,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前之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若是者盖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盖天下之理无不由是而出,既得其本,则凡出于此者,虽品节万殊曲折万变,莫不该摄洞贯,以次融释,而各有条理,如川流脉络之不可乱。大而天地之所以高厚,细而品彚之所以化育,以至于经训之微言,日用之小物,折之于此,无一不得其衷焉。由是操存益固,涵养益熟,精明纯一,触处洞然。泛应曲酬,发必中节。故其事亲诚孝,左右无违。仲兄性刚多忤,先生事之致诚尽敬,更得其欢心焉。闺门内外夷愉肃穆,若无人声,而众事自理。与族姻旧故恩意笃厚,久而不忘。生事素薄,然处之有道,量入为出,宾祭谨饬,租赋必为。邻里先亲戚或贫不能婚嫁,为之经理,节衣食以赈助之。与乡人处,食饮言笑,终日油油如也。年长者事之尽礼,少者贱者接之各尽其道,以故乡人爱敬,暴悍化服。其接后学答问,穷昼夜不倦,随人浅深诱之各不同,而要以反身自得,而可以入于圣贤之域。故其言曰: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黙坐澄心,体认天理,若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力耳。又尝曰:学者之病,在于未有洒然冰解冻释处,纵有力持守,不过苟免,显然悔尤而已。若此者恐未足道也。又尝曰:今人之学与古人异,如孔门诸子群居终日,交相切磨,又得夫子为之依归,日用之间观感而化者多矣。恐于融释而脱落处,非言说所及也,不然子贡何以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耶?

  尝以黄太史称濂溪周夫子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云者为善形容,有道者气象尝讽诵之。而顾谓学者曰:存此于胸中,庶几遇事廓然,而义理少进矣。其语中庸曰:圣门之传是书,其所以开悟后学无遗策矣,然所谓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者,又一篇之指要也。若徒记诵而已,则亦奚以为哉,必也体之于身,实见是理,若颜子之叹卓然见其为一物而不违乎心目之间也,然后扩充而往,无所不通,则庶乎其可以言中庸矣。其语春秋曰:春秋一事各是发明一例,如观山水,徙步而形势不同,不可拘以一法。然所以难言者,盖以常人之心推测圣人,未到圣人洒然处,岂能无失耶?其于语孟他经,无不贯达,苟有疑问,答之必极其趣。然语之而不惰者或寡矣,盖尝曰:读书者知其所言莫非吾事,而即吾身以求之,则凡圣贤所至而吾所未至者,皆可勉而进矣。若直以文字求之,恱其词义以资诵说,其不为玩物丧志者几希。以故未尝为讲解文书。然其辨析精微,毫厘毕察,尝语问者曰:讲学切在深潜缜密,然后气味深长,蹊径不差,若概以理一而不察乎分之殊,此学者所以流于疑似乱真之说而不自知也。其开端示人大要类此。

  先生姿禀劲特,气节豪迈,而充养完粹,无复圭角。精纯之气达于面目,色温言厉,神定气和,语黙动静端详闲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居恂恂于事若无甚可否,及其酬酢事变断以义理,则有截然不可犯者。蚤岁闻道,即弃场屋,超然远引,若无意于当世。然忧时论事,感激动人,其语治道,必以明天理正人心、崇节义厉廉耻为先,本末备具,可举而行,非特空言而已。异端之学无所入于其心,然一闻其说,则知其诐淫邪遁之所以然者,盖辨之于锱铢眇忽之间,而儒释之邪正分矣。

  熹先君子与先生为同门友,雅敬重焉,尝与沙县邓迪天启语及先生,邓曰:愿中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非吾曹所及。先君子深以为知言,亟称道之。其后熹获从先生游,每一去而复来,则所闻必益超绝。盖其上达不已,日新如此。

  呜呼,若先生之道德纯备,学术通明,求之当世,殆绝伦比!然不求知于世而已。未尝轻以语人,故上之人既莫之知,而学者亦莫之识,是以进不获施之于时,退未及传之于后,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乐者于畎亩之中,悠然不知老之将至,盖所谓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先生庶几焉!比年以来,学者始益亲,而方伯连帅之贤者又乐闻其道,而邀致之,其意岂徒然哉,不幸天丧斯文,而先生没矣。龟山之所闻于程夫子而授之罗公者,至是而不得其传矣!

  呜呼痛哉,诸孤方谋窀穸之事,谓熹承学之久,宜知先生之蕴,使具其事以请铭于作者,将勒诸幽堂,以告后世知德者有以考焉。熹愚不肖,蒙被教育,不为不久;听其言、观其行而服膺焉,不为不详。然未能有以得其远者大者,故悉取凡闻见所及一二书之词,若繁而不敢杀者,盖有待于笔削云耳。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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