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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史百家杂钞卷二十一


  传志之属下编二

  欧阳修/资政殿学士文正范公神道碑铭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于徐州,以其年十有二月壬申葬于河南尹樊里之万安山下。公讳仲淹,字希文。五代之际,世家苏州,事吴越。太宗皇帝时,吴越献其地,公之皇考从钱俶朝京师,后为武宁军掌书记以卒。公生二岁而孤,母夫人贫无依,再适长山朱氏。既长,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学舍,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祥符八年,举进士,礼部选第一,遂中乙科,为广德军司理参军,始归迎其母以养。及公既贵,天子赠公曾祖苏州粮科判官讳梦龄为太保,祖秘书监讳赞时为太傅,考讳墉为太师,妣谢氏为吴国夫人。

  以上先世及孤寒科第

  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择利害为趋舍。其所有为,必尽其方,曰:“为之自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吾岂苟哉?”

  以上行己大节

  天圣中,晏丞相荐公文学,以大理寺丞为秘阁校理。以言事忤章献太后旨,通判河中府。久之,上记其忠,召拜右司谏。当太后临朝听政时,以至日大会前殿,上将率百官为寿。有司已具,公上疏言:“天子无北面,且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其事遂已。又上书请还政天子,不报。及太后崩,言事者希旨,多求太后时事,欲深治之。公独以谓“太后受托先帝,保佑圣躬,始终十年,未见过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初,太后有遗命,立杨太妃代为太后,公谏曰:“太后,母号也,自古无代立者。”由是罢其册命。是岁,大旱、蝗,奉使安抚东南。使还,会郭皇后废,率谏官御史伏争,不能得,贬知睦州,又徙苏州。岁余,即拜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召还,益论时政阙失,而大臣权幸,多忌恶之。

  以上谏章献太后、杨太妃、郭皇后事

  居数月,以公知开封府。开封素号难治,公治有声,事日益简。暇则益以古今治乱安危为上开说,又为百官图以献,曰:“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职修,尧、舜之治不过此也。”因指其迁进迟速次序曰:“如此而可以为公,可以为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吕丞相怒,至交论上前,公求对辩语切,坐落职知饶州。明年,吕公亦罢,公徙润州,又徙越州。

  以上与吕公不和而贬

  而赵元昊反河西,上复召相吕公,乃以公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迁龙图阁直学士。是时,新失大将,延州危,公请自守鄜、延扦贼,乃知延州。元昊遣人遗书以求和,公以谓无事请和难信,且书有僭号,不可以闻,乃自为书告以逆顺成败之说,甚辩。坐擅复书夺一官,知耀州。未逾月,徙知庆州。既而四路置帅,以公为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部署。累迁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公为将,务持重,不急近功小利。于延州筑青涧城,垦营田,复承平、永平废寨,熟羌归业者数万户;于庆州城大顺以据要害,又城细腰胡芦,于是明珠、灭臧等大族皆去贼为中国用。自边制久堕,至兵与将常不相识,公始分延州兵为六将,训练齐整,诸路皆用以为法。公之所在,贼不敢犯。人或疑公见敌应变为如何,至其城大顺也,一旦引兵出,诸将不知所向,军至柔远,始号令告其地处,使往筑城。至于版筑之用,大小毕具,而军中初不知。贼以骑三万来争,公戒诸将:“战而贼走,追勿过河!”已而贼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贼失计,乃引去。于是诸将皆服公为不可及。公待将吏,必使畏法而爱己。所得赐赉,皆以上意分赐诸将,使自为谢。诸蕃质子,纵其出入,无一人逃者。蕃酋来见,召之卧内,屏人撤卫,与语不疑。公居三岁,士勇边实,恩信大洽,乃决策谋取横山,复灵武。而元昊数遣使称臣请和,上亦召公归矣。初,西人籍为乡兵者十数万,既而黥以为军。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罢,独得复为民。其于两路,既得熟羌为用,使以守边,因徙屯兵就食内地,而纾西人馈挽之劳。其所设施,去而人德之,与守其法不敢变者,至今尤多。

  以上经略西夏

  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然相约,勠力平贼,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党之论遂起而不能止。上既贤公可大用,故卒置群议而用之。

  以上与吕公复合

  庆历三年春,召为枢密副使,五让不许,乃就道。既至数月,以为参知政事。每进见,必以太平责之。公叹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后,而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赐手诏,趣使条天下事;又开天章阁,召见赐坐,授以纸笔,使疏于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条列时所宜先者十数事上之。其诏天下兴学取士、先德行、不专文辞、革磨勘例迁以别能否、减任子之数而除滥官、用农桑考课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侥幸之人皆不便,因相与腾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为之佐佑。会边奏有警,公即请行。

  以上参知政事

  乃以公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至则上书愿复守边,即拜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其知政事,才一岁而罢,有司悉奏罢公前所施行而复其故,言者遂以危事中之。赖上察其忠,不听。是时,夏人已称臣,公因以疾请邓州。守邓三岁,求知杭州。又徙青州,公益病。又求知颍州,肩舁至徐,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

  以上再出帅陕,并守四州

  方公之病,上赐药存问。既薨,辍朝一日,以其遗表无所请,使就问其家所欲,赠以兵部尚书,所以哀恤之甚厚。公为人外和内刚,乐善泛爱。丧其母时尚贫,终身非宾客食不重肉。临财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视其私,妻子仅给衣食。其为政,所至民多立祠画像。其行己临事,自山林处士里闾田野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乐道其事者甚众。及其世次官爵,志于墓、谱于家、藏于有司者,皆不论著。著其系天下国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与!

  以上总述其盛德善政

  铭曰:

  范于吴越,世实陪臣,俶纳山川,及其士民。范始来北,中间几息。公奋自躬,与时偕逢。事有罪功,言有违从,岂公必能,天子用公。其艰其劳,一其初终。夏童跳边,乘吏怠安,帝命公往,问彼骄顽,有不听顺,锄其穴根!公居三年,怯勇堕完,儿怜兽扰,卒俾来臣。夏人在廷,其事方议,帝趣公来,以就予治。公拜稽首,兹惟难哉!初匪其难,在其终之。群言营营,卒坏于成,匪恶其成,惟公是倾。不倾不危,天子之明,存有显荣,殁有赠谥,藏其子孙,宠及后世。惟百有位,可劝无怠。

  欧阳修/胡先生墓表

  先生讳瑗,字翼之,姓胡氏。其上世为陵州人,后为泰州如皋人。先生为人师,言行而身化之,使诚明者达,昏愚者励,而顽傲者革。故其为法严而信,为道久而尊。师道废久矣,自景祐、明道以来,学者有师,惟先生暨泰山孙明复、石守道三人。而先生之徒最盛,其在湖州之学,弟子去来常数百人,各以其经转相传授。其教学之法最备,行之数年,东南之士莫不以仁义礼乐为学。

  庆历四年,天子开天章阁,与大臣讲天下事,始慨然诏州县皆立学。于是建太学于京师,而有司请下湖州取先生之法以为太学法,至今著为令。后十余年,先生始来居太学。学者自远而至,太学不能容,取旁官署以为学舍。礼部贡举,岁所得士,先生弟子十常居四五。其高第者知名当时,或取甲科,居显仕。其余散在四方,随其人贤愚,皆循循雅饬,其言谈举止,遇之不问可知为先生弟子;其学者相与称先生,不问可知为胡公也。

  先生初以白衣见天子论乐,拜秘书省校书郎,辟丹州军事推官,改密州观察推官。丁父忧去职,服除,为保宁军节度推官,遂居湖学。召为诸王宫教授,以疾免。已而以太子中舍致仕,迁殿中丞于家。皇祐中,驿召至京师议乐,复以为大理评事,兼太常寺主簿,又以疾辞。岁余,为光禄寺丞、国子监直讲,乃居太学。迁大理寺丞,赐绯衣银鱼。嘉祐元年,迁太子中允,充天章阁侍讲,仍居太学。已而病不能朝,天子数遣使者存问,又以太常博士致仕。

  东归之日,太学之诸生与朝廷贤士大夫,送之东门,执弟子礼,路人嗟叹以为荣。以四年六月六日卒于杭州,享年六十有七。以明年十月五日葬于乌程何山之原。其世次官邑与其行事,莆阳蔡君谟具志于幽堂。呜呼!先生之德在乎人,不待表而见于后世,然非此无以慰学者之思,乃揭于其墓之原。

  欧阳修/河南府司录张君墓表

  故大理寺丞河南府司录张君,讳汝士,字尧夫,开封襄邑人也。明道二年八月壬寅以疾卒于官,享年三十有七。卒之七日,葬洛阳北邙山下。其友人河南尹师鲁志其墓,而庐陵欧阳修为之铭。以其葬之速也,不能刻石,乃得金谷古砖,命太原王顾以丹为隶书,纳于圹中。嘉祐二年某月某日,其子吉甫、山甫改葬君于伊阙之教忠乡积庆里。君之死葬北邙也,吉甫才数岁,而山甫始生,余及送者相与临穴视窆,且封哭而去。今年春,余主试天下贡士,而山甫以进士试礼部,乃来告以将改葬其先君,因出铭以示余。盖君之卒距今二十有五年矣。

  初,天圣、明道之间,钱文僖公守河南,公王家子,特以文学仕至贵显,所至多招集文士,而河南吏属,适皆当时贤材知名士,故其幕府号为天下之盛,君其一人也。文僖公善待士,未尝责以吏职;而河南又多名山水、竹林茂树、奇花怪石,其平台清池、上下荒墟草莽之间,余得日从贤人长者赋诗饮酒以为乐。而君为人静默修洁,常坐府治事省文书,尤尽心于狱讼。初以辟,为其府推官。既罢,又辟司录。河南人多赖之,而守尹屡荐其材。君亦工书,喜为诗。闲则从余游,其语言简而有意,饮酒终日不乱,虽醉未尝颓堕。与之居者,莫不服其德,故师鲁志之曰:“饬身临事,余尝愧尧夫,尧夫不余愧也。”

  始君之葬,皆以其地不善,又葬速,其礼不备。君夫人崔氏有贤行,能教其子,而二子孝谨,克自树立,卒能改葬君如吉卜,君其可谓有后矣!自君卒后,文僖公得罪,贬死汉东,吏属亦各引去。今师鲁死且十余年,王顾者死亦六七年。其送君而临穴者及与君同府而游者,十盖八九死矣;其幸而在者,不老则病且衰,如予是也。呜呼!盛衰生死之际,未始不如是,是岂足道哉?惟为善者能有后,而托于文字者可以无穷。故于其改葬也,书以遗其子,俾碣于墓,且以写余之思焉。

  吉甫今为大理寺丞,知缑氏县;山甫始以进士赐出身云。

  欧阳修/徂徕石先生墓志铭

  徂徕先生姓石氏,名介,字守道,兖州奉符人也。徂徕,鲁东山;而先生非隐者也,其仕尝位于朝矣。鲁之人不称其官而称其德,以为徂徕鲁之望,先生鲁人之所尊,故因其所居山,以配其有德之称,曰徂徕先生者,鲁人之志也。先生貌厚而气完,学笃而志大。虽在畎亩,不忘天下之忧,以谓“时无不可为,为之无不至”,“不在其位,则行其言”,“吾言用,功利施于天下,不必出乎己;吾言不用,虽获祸咎,至死而不悔”。其遇事发愤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世俗颇骇其言,由是谤议喧然,而小人尤嫉恶之,相与出力必挤之死。先生安然,不惑不变,曰:“吾道固如是,吾勇过孟贲矣!”不幸遇疾以卒。既卒,而奸人有欲以奇祸中伤大臣者,犹指先生以起事,谓其诈死而北走契丹矣,请发棺以验。赖天子仁圣,察其诬,得不发棺,而保全其妻子。

  以上浑举其志事言论及其死后奇祸

  先生世为农家。父讳丙,始以仕进官至太常博士。先生年二十六举进士甲科,为郓州观察推官、南京留守推官。御史台辟主簿,未至。

  以上书论赦罢不召。秩满,迁某军节度掌书记,代其父官于蜀,为嘉州军事判官。丁内外艰去官,垢面跣足,躬耕徂徕之下。葬其五世未葬者七十丧。服除,召入国子监直讲。

  以上叙科第至官国子监直讲

  是时,兵讨元昊久无功,海内重困,天子奋然思欲振起威德,而进退二三大臣,增置谏官御史,所以求治之意甚锐。先生跃然喜曰:“此盛事也!雅颂吾职,其可已乎?”乃作《庆历圣德诗》,以褒贬大臣,分别邪正,累数百言。诗出,太山孙明复曰:“子祸始于此矣!”明复,先生之师友也。其后所谓奸人作奇祸者,乃诗之所斥也。

  以上《庆历圣德诗》

  先生自闲居徂徕,后官于南京,常以经术教授。及在太学,益以师道自居,门人弟子从之者甚众。太学之兴,自先生始。其所为文章,曰某集者若干卷,曰某集者若干卷。其斥佛老时文,则有《怪说中国论》,曰“去此三者,然后可以有为”。其戒奸臣宦女,则有《唐鉴》,曰“吾非为一世监也”。其余喜怒哀乐,必见于文。其辞博辩雄伟,而忧思深远。其为言曰:“学者学为仁义也,惟忠能忘其身、惟笃于自信者,乃可以力行也。”以是行于己,亦以是教于人。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扬雄、韩愈氏者,未尝一日不诵于口;思与天下之士皆为周、孔之徒,以致其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亦未尝一日少忘于心。至其违世惊众,人或笑之,则曰:“吾非狂痴者也。”是以君子察其行而信其言,推其用心而哀其志。

  以上著述及教人风旨

  先生直讲岁余,杜祁公荐之天子,拜太子中允。今丞相韩公又荐之。乃直集贤院。又岁余,始去太学,通判濮州。方待次于徂徕,以庆历五年七月某日卒于家,享年四十有一。友人庐陵欧阳修哭之以诗,以谓待彼谤焰息,然后先生之道明矣。先生既没,妻子冻馁不自胜,今丞相韩公与河南富公分俸买田以活之。后二十一年,其家始克葬先生于某所。

  以上直讲后历官及卒葬

  将葬,其子师讷与其门人姜潜、杜默、徐遁等来告曰:“谤焰息矣,可以发先生之光矣!敢请铭。”某曰:“吾诗不云乎子道自能久也,何必吾铭?”遁等曰:“虽然,鲁人之欲也。”乃为之铭曰:

  徂徕之岩岩,与子之德兮,鲁人之所瞻。汶水之汤汤,与子之道兮,逾远而弥长。道之难行兮,孔、孟亦云其遑遑。一世之屯兮,万世之光,曰吾不有命兮,安在夫桓魋与臧仓?自古圣贤皆然兮,噫,子虽毁其何伤!

  欧阳修/孙明复先生墓志铭

  先生讳复,字明复,姓孙氏,晋州平阳人也。少举进士不中,退居泰山之阳,学《春秋》,著《尊王发微》。鲁多学者,其尤贤而有道者石介,自介而下皆以弟子事之。先生年逾四十,家贫不娶。李丞相迪将以其弟之女妻之,先生疑焉,介与群弟子进曰:“公卿不下士久矣,今丞相不以先生贫贱而欲托以子,是高先生之行义也。先生宜因以成丞相之贤名。”于是乃许。孔给事道辅,为人刚直严重,不妄与人,闻先生之风,就见之。介执杖屦侍左右,先生坐则立,升降拜则扶之,及其往谢也亦然。鲁人既素高此两人,由是始识师弟子之礼,莫不叹嗟之,而李丞相、孔给事亦以此见称于士大夫。

  以上著其绝学高风

  其后,介为学官,语于朝曰:“先生非隐者也,欲仕而未得其方也。”庆历二年,枢密副使范仲淹、资政殿学士富弼,言其道德经术宜在朝廷,召拜校书郎国子监直讲。尝召见迩英阁说诗,将以为侍讲,而嫉之者言其讲说多异先儒,遂止。七年,徐州人孔直温以狂谋捕治,索其家得诗,有先生姓名,坐贬监处州商税,徙泗州。又徙知河南府长水县,签署应天府判官公事,通判陵州。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上言:“孙某行为世法,经为人师,不宜弃之远方。”乃复为国子监直讲。

  以上仕止

  居三岁,以嘉祜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以疾卒于家,享年六十有六,官至殿中丞。先生在太学时,为大理评事,天子临幸,赐以绯衣银鱼。及闻其丧,恻然,予其家钱十万。而公卿、大夫、朋友、太学之诸生,相与吊哭,赙治其丧。于是以其年十月二十七日葬先生于郓州须城县卢泉乡之北扈原。

  以上卒葬

  先生治《春秋》,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方其病时,枢密使韩琦言之天子,选书吏给纸笔,命其门人祖无择就其家,得其书十有五篇,录之藏于秘阁。

  以上专表其有功《春秋》

  先生一子大年,尚幼。铭曰:

  圣既殁经更战焚,逃藏脱乱仅传存,众说乘之汩其原,怪迂百出杂伪真。后生牵卑习前闻,有欲患之寡攻群,往往止燎以膏薪。有勇夫子辟浮云,刮磨蔽蚀相吐吞,日月卒复光破昏。博哉功利无穷垠,有考其不在斯文。

  欧阳修/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

  君讳源,字子渐,姓尹氏。与其弟洙师鲁,俱有名于当世。其论议文章,博学强记,皆有以过人。而师鲁好辩,果于有为;子渐为人,刚简不矜饰,能自晦藏。与人居,久而莫知,至其一有所发,则人必惊伏。其视世事,若不干其意,已而搉其情伪,计其成败,后多如其言。其性不能容常人,而善与人交,久而益笃。自天圣、明道之间,予与其兄弟交,其得于子渐者如此。

  以上状其性情器识

  其曾祖讳谊,赠光禄少卿。祖讳文化,官至都官郎中,赠刑部侍郎。父讳仲宣,官至虞部员外郎,赠工部郎中。子渐初以祖荫补三班借职,稍迁左班殿直。天圣八年,举进士及第,为奉礼郎。累迁太常博士,历知芮城、河阳二县,签署孟州判官事。又知新郑县,通判泾州、庆州,知怀州。以庆历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

  以上先世及历官卒日

  赵元昊寇边,围定川堡,大将葛怀敏发泾原兵救之,君遗怀敏书曰:“贼举其国而来,其利不在城堡,而兵法有不得而救者。且吾军畏法,见敌必赴,而不计利害。此其所以数败也。宜驻兵瓦亭,见利而后动。”怀敏不能用其言,遂以败死。刘涣知沧州,杖一卒,不服,涣命斩之以闻,坐专杀降知密州,君上书为涣论直,得复知沧州。范文正公常荐君材可以居馆阁,召试不用,遂知怀州,至期月大治。

  以上在官事迹

  是时,天子用范文正公与今观文殿学士富公、武康军节度使韩公,欲更置天下事。而权幸小人不便,三公皆罢去。而师鲁与时贤士多被诬枉得罪,君叹息忧悲发愤,以谓生可厌而死可乐也,往往被酒哀歌泣下,朋友皆窃怪之。已而以疾卒,享年五十。至和元年十有二月十三日,其子材葬君于河南府寿安县甘泉乡龙涧里。其平时所为文章六十篇,皆行于世。男四人,日材、植、机、杼。

  以上感愤卒葬

  呜呼!师鲁常劳其智于事物,而卒蹈忧患以穷死。若子渐者,旷然不有累其心,而无所屈其志,然其寿考亦以不长。岂其所谓短长得失者,皆非此之谓欤?其所以然者,不可得而知欤?

  以上与师鲁互勘,与篇首相应

  铭曰:

  有韫于中不以施,一愤乐死其如归。岂其志之将衰?不然,世果可嫉其如斯?

  欧阳修/尹师鲁墓志铭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盖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材能。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古今,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以上志节文学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王文康公荐其才,召试,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谏官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贬监郢州酒税,又徙唐州。遭父丧,服除,复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赵元昊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官。师鲁虽用怀敏辟,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其后诸将败于好水,韩公降知秦州,师鲁亦徙通判濠州。久之,韩公奏得通判秦州,迁知泾州,又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部署。坐城水洛与边将异议,徙知晋州,又知潞州,为政有惠爱,潞州人至今思之。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

  以上历官

  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故其论议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又欲训士兵代戍卒以减边用,为御戎长久之策,皆未及施为,而元昊臣,西兵解严,师鲁亦去而得罪矣。然则天下之称师鲁者,于其材能亦未必尽知之也。

  以上论兵材略

  初,师鲁在渭州,将吏有违其节度者,欲按军法斩之,而不果。其后,吏至京师,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均州酒税。得疾,无医药,舁至南阳求医。疾革,凭几而坐,顾稚子在前,无甚怜之色。与宾客言,终不及其私。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以上贬官病卒

  师鲁娶张氏,某县君。有兄源,字子渐,亦以文学知名,前一岁卒。师鲁凡十年间三贬官,丧其父,又丧其兄。有子四人,连丧其三。女一,适人亦卒。而其身终以贬死。一子三岁,四女未嫁,家无余赀,客其丧于南阳,不能归。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先茔之次。

  以上兄弟妻子

  余与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故不复次其世家焉。铭曰:

  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

  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

  嘉祐五年,京师大疫。四月乙亥,圣俞得疾,卧城东汴阳坊,明日,朝之贤士大夫往问疾者,驺呼属路不绝。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耶?何致客之多也?”居八日,癸未,圣俞卒。于是贤士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而其尤亲且旧者,相与聚而谋其后事。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粤六月甲申,其孤增载其柩南归,以明年正月丁丑葬于宣州阳城镇双归山。

  以上病及卒葬

  圣俞字也,其名尧臣,姓梅氏,宣州宣城人也。自其家世颇能诗,而从父询以仕显,至圣俞遂以诗闻。自武夫贵戚、童儿野叟,皆能道其名字。虽妄愚人不能知诗义者,直曰“此世所贵也,吾能得之”,用以自矜。故求者日踵门,而圣俞诗遂行天下。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巧怪。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于他文章皆可喜,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

  以上工诗

  初在河南,王文康公见其文,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其后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尝一召试,赐进士出身,余辄不报。嘉祐元年,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列言于朝曰:“梅某经行修明,愿得留与国子诸生讲论道德,作为雅颂,以歌咏圣化。”乃得国子监直讲。三年冬,袷于太庙,御史中丞韩绛言:“天子且亲祠,当更制乐章以荐祖考,惟梅某为宜。”亦不报。圣俞初以从父荫补太庙斋郎,历桐城、河南、河阳三县主簿,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又知襄城县,监湖州盐税,签署忠武、镇安两军节度判官,监永济仓,国子监直讲,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尝奏其所撰《唐载》二十六卷,多补正旧史阙缪。乃命编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享年五十有九。

  以上仕宦遇合

  曾祖讳远,祖讳邈,皆不仕。父讳让,太子中舍致仕,赠职方郎中。母曰仙游县太君束氏,又曰清河县太君张氏。初娶谢氏,封南阳县君。再娶刁氏,封某县君。子男五人,曰增、曰墀、曰垌、曰龟儿,一早卒;女二人,长适太庙斋郎薛通,次尚幼。

  以上先世子女

  圣俞学长于《毛诗》,为《小传》二十卷,其文集四十卷,注《孙子》十三篇。余尝论其诗曰:“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圣俞以为知言。

  以上叙其著作,而归重于诗

  铭曰:

  不戚其穷,不困其鸣,不踬于艰,不履于倾。养其和平,以发厥声,震越浑锽,众听以惊。以扬其清,以播其英,以成其名,以告诸冥。

  欧阳修/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

  故湖州长史苏君,有贤妻杜氏,自君之丧,布衣蔬食,居数岁,提君之孤子,敛其平生文章走南京,号泣于其父曰:“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其父太子太师以告于予,予为集次其文而序之,以著君之大节,与其所以屈伸得失,以深诮世之君于当为国家乐育贤材者,且悲君之不幸。其妻卜以嘉祐元年十月某日葬君子润州丹徒县义里乡檀山里石门村,又号泣于其父曰:“吾夫屈于人间,犹可伸于地下?”于是杜公及君之子泌皆以书来,乞铭以葬。

  以上叙其妻先求集序,后求墓铭

  君讳舜钦,字子美。其上世居蜀,后徙开封,为开封人。自君之祖讳易简,以文章有名,太宗时承旨翰林,为学士,参知政事,官至礼部侍郎。父讳耆,官至工部郎中,直集贤院。君少以父荫补太庙斋郎,调荥阳尉。非所好也,已而锁其厅去。举进士中第,改光禄寺主簿,知蒙城县。丁父忧,服除,知长垣县,迁大理评事,监在京楼店务。

  以上先世官阶

  君状貌奇伟,慷慨有大志。少好古,工为文章。所至皆有善政。官于京师,位虽卑,数上疏论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难言。范文正公荐君,召试得集贤校理。自元昊反,兵出无功,而天下殆于久安,尤困兵事,天子奋然用三四大臣,欲尽革众弊以纾民,于是时范文正公与今富丞相多所设施,而小人不便。顾人主方信用,思有以撼动,未得其根。以君文正公之所荐,而宰相杜公婿也,乃以事中君,坐监进奏院祠神、奏用市故纸钱会客为自盗除名。君名重天下,所会客皆一时贤俊,悉坐贬逐。然后中君者喜曰:“吾一举网尽之矣!”

  以上得罪之由

  其后,三四大臣继罢去,天下事卒不复施为。君携妻子居苏州,买水石作沧浪亭,日益读书,大涵肆于六经,而时发其愤闷于诗歌。至其所激,往往惊绝。又喜行草书,皆可爱。故其虽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天下之士,闻其名而慕,见其所传而喜,往揖其貌而竦,听其论而惊以服,久与其居而不能舍以去也。

  以上罢官后著作文字

  居数年,复得湖州长史。庆历八年十二月某日,以疾卒于苏州,享年四十有一。君先娶郑氏,后娶杜氏。三子:长曰泌,将作监主簿;次曰液、曰激。二女,长适前进士赵纮,次尚幼。

  以上病卒、家属

  初,君得罪时,以奏用钱为盗,无敢辩其冤者。自君卒后,天子感悟,凡被逐之臣,复召用,皆显列于朝。而至今无复为君言者,宜其欲求伸于地下也!宜予述其得罪以死之详,而使后世知其有以也!既又长言以为之辞,庶几并写予之所以哀君者。其辞曰:

  谓为无力兮,孰击而去之?谓为有力兮,胡不反子之归?岂彼能兮此不为?善百誉而不进兮,一毁终世以颠。荒孰问兮杳难知,嗟子之中兮,有韫而无施。文章发耀兮,星日光辉!虽冥冥以掩恨兮,宜昭昭以永垂!

  欧阳修/石曼卿墓表

  曼卿讳延年,姓石氏,其上世为幽州人。幽州入于契丹,其祖自成始以其族间走南归。天子嘉其来,将禄之,不可,乃家于宋州之宋城。父讳补之,官至太常博士。幽、燕俗劲武,而曼卿少亦以气自豪,读书不治章句,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视世俗屑屑,无足动其意者。自顾不合于时,乃一混于酒,然好剧饮大醉,颓然自放。由是益与时不合,而人之从其游者,皆知爱曼卿落落可奇,而不知其才之有以用也。

  以上浑举其气节材略

  年四十八,康定二年二月四日,以太子中允秘阁校理卒于京师。曼卿少举进士不第。真宗推恩,三举进士,皆补奉职。曼卿初不肯就,张文节公素奇之,谓曰:“母老,乃择禄耶?”曼卿矍然起就之。迁殿直,久之改太常寺太祝,知济州金乡县,叹曰:“此亦可以为政也。”县有治声。通判乾宁军,丁母永安县君李氏忧,服除,通判永静军,皆有能名。充馆阁校勘,累迁大理寺丞,通判海州,还为校理。

  以上官阶

  庄献明肃太后临朝,曼卿上书请还政天子。其后太后崩,范讽以言见幸,引尝言太后事者,遽得显官,欲引曼卿,曼卿固止之,乃已。自契丹通中国,德明尽有河南而臣属,遂务休兵养息,天下晏然,内外弛武三十余年。曼卿上书言十事,不报。已而元昊反,西方用兵,始思其言,召见,稍用其说。籍河北、河东、陕西之民,得乡兵数十万,曼卿奉使籍兵河东,还称旨,赐绯衣银鱼。天子方思尽其才,而且病矣。

  以上两言大事,后皆稍见用

  既而闻边将有欲以乡兵捍贼者,笑曰:“此得吾粗也。夫不教之兵,勇怯相杂,若怯者见敌而动,则勇者亦率而溃矣。今或不暇教,不若募其敢行者,则人人皆胜兵也。”其视世事,蔑若不足为。及听其施设之方,虽精思深虑不能过也。状貌伟然,喜酒自豪,若不可绳以法度。退而质其平生趣舍,大节无一悖于理者。遇人无贤愚,皆尽忻欢。及可否天下是非善恶,当其意者无几人。

  以上因论兵而述其外貌,有不能尽其心迹者三事

  其为文章劲健,称其意气。有子济、滋。天子闻其丧,官其一子,使禄其家。既卒之三十七日,葬于太清之先茔。其友欧阳修表于其墓曰:呜呼曼卿!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谓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负者愈大,则其自顾也愈重,自顾愈重,则其合愈难。然欲与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难合自重之士不可为也。古之魁雄之人,未始不负高世之志,故宁或毁身污迹,卒困于无闻;或老且死而幸一遇,犹克少施于世。若曼卿者,非徒与世难合,而不克少有所施,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寿,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

  欧阳修/泷冈阡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贫,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戍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溥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以上太夫人述崇公之盛德遗训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以上崇公科第、官阶、卒葬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以上太夫人盛德遗训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以上自叙禄位,亲得爵封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以上著立表之意

  王安石/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常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辨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扬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瓖,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铭曰:

  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王安石/王深父墓志铭

  吾友深父,书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为己任。盖非至于命弗止也,故不为小廉曲谨以投众人耳目。而取舍进退去就,必度于仁义。世皆称其学问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见谓迂阔,不足趣时合变。嗟乎!是乃所以为深父也。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则必无以同乎此矣!

  尝独以谓天之生夫人也,殆将以寿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显,以施泽于天下;或者诱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觉后世之民。呜呼!孰以为道不任于天、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难知也。以孟轲之圣,而弟子所愿,止于管仲、晏婴,况余人乎?至于扬雄,尤当世之所贱简,其为门人者,一侯芭而已。芭称雄书,以为胜《周易》。《易》不可胜也,芭尚不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无所遇合,至其没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轲、雄者,其没皆过千岁,读其书,知其意者甚少,则后世所谓知者未必真也!夫此两人以老而终,幸能著书,书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虽能知轲,其于为雄,虽几可以无愧,然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岂特无所遇于今、又将无所传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盖非余所能知也!

  深父讳回,本河南王氏。其后自光州之固始迁福州之侯官,为侯官人者三世。曾祖讳某,某官。祖讳某,某官。考讳某,尚书兵部员外郎。兵部葬颍州之汝阴,故今为汝阴人。深父尝以进士补亳州卫真县主簿,岁余,自免去。有劝之仕者,辄辞以养母。其卒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三。于是朝廷用荐者以为某军节度推官,知陈州南顿县事,书下而深父死矣。夫人曾氏,先若干日卒。子男一人,某。女二人,皆尚幼。诸弟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深父某县某乡某里,以曾氏祔。铭曰:

  呜呼深父!维德之仔肩,以迪祖武。厥艰荒遐,力必践取。莫吾知庸,亦莫吾侮。神则尚反,归形此土。

  王安石/建安章君墓志铭

  君讳友直,姓章氏。少则卓越自放不羁,不肯求选举,然有高节大度过人之材。其族人郇公为宰相,欲奏而官之,非其好,不就也。自江、淮之上,海、岭之间,以至京师,无不游。将相大人豪杰之士,以至闾巷庸人小子,皆与之交际,未尝有所忤,莫不得其欢心。卒然以是非利害加之,而莫能见其喜愠、视其心,若不知富贵贫贱之可以择而取也,颓然而已矣。昔列御寇、庄周当文、武末世,哀天下之士沉于得丧,陷于毁誉,离性命之情,而自托于人伪,以争须臾之欲,故其所称述,多所谓天之君子。若君者,似之矣。

  君读书通大指,尤善相人,然讳其术,不多为人道之。知音乐书画弈棋,皆以知名于一时。皇祐中,近臣言君文章善篆,有旨召试,君辞焉。于是太学篆石经,又言君善篆,与李斯、阳冰相上下,又召君,君即往。经成,除试将作监主簿,不就也。嘉祐七年十一月甲子,以疾卒京师,年五十七。

  娶辛氏,生二男:存、孺,为进士。五女子,其长嫁常州晋陵县主簿侍其踌,早卒,又娶其中女;次适苏州吴县黄元;二人未嫁。君家建安者五世,其先则豫章人也。君曾祖考讳某,佐江南李氏,为建州军事推官。祖考讳某,皇著作佐郎,赠工部尚书。考讳某,京兆府节度判官。君以某年某月某甲子,葬润州丹阳县金山之东园。铭曰:

  弗绩弗雕,弗跛以为高。俯以狎于野,仰以游于朝。中则有实,视铭其昭。

  王安石/秘阁校理丁君墓志铭

  朝奉郎尚书司封员外郎、充秘阁校理、新差通判永州军州、兼管内劝农事、上轻车都尉、赐绯鱼袋晋陵丁君卒,临川王某曰:“噫!吾僚也。方吾少时,辅我以仁义者。”乃发哭吊其孤,祭焉而许以铭。越三月,君婿以状至,乃叙铭赴其葬。

  以上叙作铭之由

  叙曰:君讳宝臣,字元珍。少与其兄宗臣皆以文行称乡里,号为二丁。景祐中,皆以进士起家。君为峡州军事判官,与庐陵欧阳公游相好也。又为淮南节度掌书记。或诬富人以博,州将,贵人也,猜而专,吏莫敢议,君独力争正其狱。又为杭州观察判官,用举者兼州学教授,又用举者迁太子中允,知越州剡县。盖其始至,流大姓一人,而县遂治。卒除弊兴利甚众,人至今言之。于是再迁为太常博士,移知端州。依智高反,攻至其治所,君出战,能有所捕斩,然卒不胜,乃与其州人皆去而避之。坐免一官,徙黄州。

  以上叙历官,至端州失守,免一官

  会恩除太常丞,监湖州酒。又以大臣有解举者,迁博士,就差知越州诸暨县。其治诸暨如剡,越人滋以君为循吏也。英宗即位,以尚书屯田员外郎编校秘阁书籍,遂为校理,同知太常礼院。君质直自守,接上下以恕,虽贫困,未尝言利,于朋友故旧,无所不尽。故其不幸废退,则人莫不怜;少进也,则皆为之喜。居无何,御史论君尝废矣,不当复用,遂出通判永州。世皆以咎言者,谓为不宜。

  以上再叙历官,又坐前事论贬

  夫驱未尝教之卒,临不可守之城,以战虎狼百倍之贼,议今之法,则独可守死尔;论古之道,则有不去以死、有去之以生。吏方操法以责士,则君之流离穷困,几至老死,尚以得罪于言者,亦其理也。君以治平三年待阙于常州,于是再迁尚书司封员外郎。以四年四月四日卒,年五十八。有文集四十卷。明年二月二十九日,葬于武进县怀德北乡郭庄之原。

  以上卒葬

  君曾祖讳辉,祖讳谅,皆弗仕。考讳柬之,赠尚书工部侍郎。夫人饶氏,封晋陵县君,前死。子男:隅,太庙斋郎;除、为进士;其季恩儿尚幼。女嫁秘书省著作佐郎、集贤校理同县胡宗愈,其季未嫁。嫁胡氏者亦又死矣。

  以上先世子女

  铭曰:

  文于辞为达,行于德为充,道于古为可,命于今为穷。呜呼已矣!卜此新宫。

  王安石/临川王君墓志铭

  孔子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之孝,固有等矣;至其以事亲为始,而能竭吾才,则自圣人至于士,其可以无憾焉一也。余叔父讳师锡,字某。少孤,则致孝于其母。忧悲愉乐,不主于己,以其母而已。学于他州,凡被服饮食、玩好之物,苟可以惬吾母而力能有之者,皆聚以归。虽甚劳窘,终不废。丰其母,以及其昆弟姑姊妹,不敢爱其力之所能得;约其身,以及其妻子,不敢慊其意之所欲为。其外行,则自乡党邻里,及其尝所与游之人,莫不得其欢心。其不幸而蚤死也,则莫不为之悲伤叹息。夫其所以事亲能如此,虽有不至,其亦可以无憾矣。

  自庠序聘举之法坏,而国论不及乎闺门之隐,士之务本者,常诎于浮华浅薄之材。故余叔父之卒年三十七,数以进士试于有司,而犹不得禄赐以宽一日之养焉。而世之论士也,以苟难为贤,而余叔父之孝,又未有以过古之中制也,以故世之称其行者亦少焉。盖以叔父自为,则由外至者,吾无意于其间可也。自君子之在势者观之,使为善者不得职,而无以成名,则中材何以勉焉?悲夫!

  叔父娶朱氏,子男一人,某;女子一人,皆尚幼。其葬也,以至和四年,祔于真州某县某乡铜山之原皇考谏议公之兆。为铭,铭曰:

  夭孰为之?穷孰为之?为吾能为,已矣无悲!

  王安石/广西转运使苏君墓志铭

  庆历五年,河北都转运使、龙图阁直学士信都欧阳修,以言事切直,为权贵人所怒,因其孤甥女子有狱,诬以奸利事,天子使三司户部判官、太常博士武功苏君,与中贵人杂治。当是时,权贵人连内外诸怨恶修者,为恶言,欲倾修锐甚,天下汹汹,必修不能自脱。苏君卒白上曰:“修无罪,言者诬之耳!”于是权贵人大怒,诬君以不直,绌使为殿中丞、泰州监税。然天子遂寤,言者不得意,而修等皆无恙,苏君以此名闻天下。嗟乎!以忠为不忠,而诛不当于有罪,人主之大戒。然古之陷此者相随属,以有左右之谗,而无如苏君之救,是以卒至于败亡而不寤。然则苏君一动,其功于天下岂小也哉?苏君既出逐,权贵人更用事。凡五年之间再赦,而君六徙,东西南北,水陆奔走辄万里。其心恬然,无有怨悔,遇事强果,未尝少屈。盖孔子所谓刚者,殆苏君矣!

  以上直欧阳公之狱

  君又尝通判陕府,当葛怀敏之败,边告急,枢密使使取道路戍还之卒再戍仪、渭。于是延州还者千人,至陕,闻再戍,大怨,即欢聚,谋为变。吏白闭城,城中无一人敢出,君徐以一骑出卒间,谕慰止之,而以便宜还使者。戍卒喜曰:“微苏君,吾不得生!”陕人曰:“微苏君,吾其掠死矣!”

  以上还延州卒,不令再戍

  有令刺陕西之民以为兵,敢亡者死。既而亡者得,有司治之以死。君辄纵去,而言上曰:“令民以死者,为事不集也;事集矣,而亡者犹不赦,恐其众相聚而为盗。惟朝廷幸哀怜愚民,使得自反。”天子以君言为然,而三十州之亡者皆不死。

  以上纵民兵之亡者得不死

  其后知坊州,州税赋之无归者,里正代为之输,岁弊大家数十,君钩治使归其主。坊人不忧为里正,自苏君始也。

  以上治坊州,惠及里正

  苏君讳安世,字梦得。其先武功人,后徙蜀。蜀亡,归家于京师,今开封人也。曾大考讳进之,率府副率。大考讳继,殿直。考讳咸熙,赠都官郎中。君以进士起家三十二年,其卒年五十九。为广西转运使,而官止于屯田员外郎者,以君十五年不求磨勘也。君娶南阳郭氏,又娶清河张氏,为清河县君。子四人:台文,永州推官;祥文,太庙斋郎;炳文,试将作监主簿;彦文,未仕。女子五人,适进士会稽江崧、单州鱼台县尉江山赵扬,三人尚幼。君既卒之三年,嘉祐二年十月庚午,其子葬君扬州之江都东兴宁乡马坊村。

  以上官阶、先世、妻子、卒葬

  而太常博士、知常州军州事、临川王安石为之铭曰:

  皇有四极,周绥以福,使维苏君,奠我南服。亢亢苏君,不圆其方,不晦其明,君子之刚。其枉在人,我得吾直;谁怼谁愠?祗天之役。日月有丘,其下冥冥,昭君无穷,安石之铭。

  王安石/金溪吴君墓志铭

  君和易罕言,外如其中,言未尝极人过失,至论前世善恶,其国家存亡治乱成败所由,甚可听也。尝所读书甚众,尤好古而学其辞,其辞又能尽其议论。年四十三。四以进士试于有司,而卒困于无所就。其葬也,以皇祜六年某月日,抚州之金溪县归德乡石廪之原,在其舍南五里。当是时,公母夫人既老,而子世隆、世范皆尚幼,三女子其一蚤卒,其二皆未嫁云。呜呼!以君之有,与夫世之贵富而名闻天下者计焉,其独歉彼邪?然而不得禄以行其意,以祭以养,以遗其子孙以卒,此其士友之所以悲也!夫学者将以尽其性,尽性而命可知也;知命矣,于君之不得意,其又何悲邪?铭曰:

  蓄君名,字彦弼,氏吴其先自姬出。以儒起家世冕黻,独成之难幽以折,厥铭维甥订君实。

  王安石/曾公夫人万年太君黄氏墓志铭

  夫人江宁黄氏,兼侍御史知永安场讳某之子,南丰曾氏赠尚书水部员外郎讳某之妇,赠谏议大夫讳某之妻。凡受县君封者四:萧山、江夏、遂昌、洛阳,受县太君封者二:会稽、万年。男子四,女子三。以庆历四年某月日卒于抚州,寿九十有二。明年某月葬于南丰之某地。

  夫人十四岁无母,事永安府君至孝,修家事有法。二十三岁归曾氏,不及舅水部府君之养。以事永安之孝事姑陈留县君,以治父母之家治夫家。事姑之党,称其所以事姑之礼;事夫与夫之党,若严上然;视子慈,视子之党若子然。每自戒,不处白人善否,有问之,曰:“顺为正,妇道也,吾勤此而已。处白人善否,靡靡然为聪明,非妇人宜也。”以此为女与妇,其传而至于没,与为女妇时弗差也。故内外亲无老幼疏近、无智不能,尊者皆爱,辈者皆附,卑者皆慕之。为女妇在其前者,多自叹不及,后来者皆曰:“可矜法也。”其言色,在视听则皆得所欲;其离别,则涕洟不能舍。有疾皆忧,及丧来吊,哭皆哀有余。於戏!夫人之德如是,是宜有铭者。铭曰:

  女子之德,煦愿愉愉。教隳弗行,妇妾乘夫,趋为亢厉,励之颛愚。猗嗟夫人,惟德之经,媚于族姻,柔色淑声。其究女初,不倾不盈,谁疑不信,来监于铭。

  王安石/给事中孔公墓志铭

  宋故朝请大夫、给事中、知郓州军州事兼管内河堤劝农同群牧使、上护军、鲁郡开国侯、食邑一千六百户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孔公者,尚书工部侍郎、赠尚书吏部侍郎讳勖之子,兖州曲阜县令、袭封文宣公赠兵部尚书讳仁玉之孙,兖州泗水县主簿讳光嗣之曾孙,而孔子之四十五世孙也。

  以上先世

  其仕当今天子天圣、宝元之间,以刚毅谅直名闻天下。尝知谏院矣,上书请明肃太后归政天子,而廷奏枢密使曹利用、尚御药罗崇勋罪状。当是时,崇勋操权利,与士大夫为市;而利用悍强不逊,内外惮之。尝为御史中丞矣,皇后郭氏废,引谏官御史伏閤以争,又求见,上皆不许。而固争之,得罪然后已。盖公事君之大节如此,此其所以名闻天下,而士大夫多以公不终于大位为天下惜者也。

  以上谏争大节三事

  公讳道辅,字原鲁。初以进士释褐,补宁州军事推官。年少耳,然断狱议事,已能使老吏惮惊。遂迁大理寺丞,知兖州仙源县事,又有能名。其后尝直史馆,待制龙图阁。判三司理欠凭由司,登闻检院。吏部流内铨,纠察在京刑狱,知许、徐、兖、郓、泰五州。留守南京,而兖郓御史中丞皆再至,所至官治。数以争职不阿,或绌或迁,而公持一节以终身,盖未尝自绌也。

  以上历官

  其在兖州也,近臣有献诗百篇者,执政请除龙图阁直学士,上曰:“是诗虽多,不如孔道辅一言!”乃以公为龙图阁直学士。于是人度公为上所思,且不久于外矣。未几,果复召以为中丞。而宰相使人说公稍折节以待迁,公乃告以不能。于是人又度公且不得久居中,而公果出。初,开封府吏冯士元坐狱,语连大臣数人,故移其狱御史,御史劾士元罪止于杖,又多更赦。公见上,上固怪士元以小吏与大臣交,私污朝廷,而所坐如此,而执政又以谓公为大臣道地,故出知郓州。

  以上再为中丞、再知郓州之由两事

  公以宝元二年如郓,道得疾,以十二月壬申卒于滑州之韦城驿,享年五十四。其后诏追复郭皇后位号,而近臣有为上言公明肃太后时事者,上亦记公平生所为,故特赠公尚书工部侍郎。公夫人金城郡君尚氏,尚书都官员外郎讳宾之女。生二男子:曰淘,今为尚书屯田员外郎;曰宗翰,今为太常博士。皆有行治世其家。累赠公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郎。而以嘉祐七年十月壬寅,葬公孔子墓之西南百步。

  以上妻子、卒葬

  公廉于财,乐振施,遇故人子,恩厚尤笃,而尤不好鬼神机祥事。在宁州,道士治真武像,有蛇穿其前,数出近人,人传以为神。州将欲视验以闻,故率其属往拜之,而蛇果出。公即举笏击蛇杀之,自州将以下皆大惊,已而又皆大服。公由此始知名。然余观公数处朝廷大议,视祸福无所择,其智勇有过人者,胜一蛇之妖,何足道哉!世多以此称公者,故余亦不得而略也。

  以上宁州击蛇

  铭曰:

  展也孔公,维志之求,行有险夷,不改其辀,权强所忌,谗谄所雠。考终厥位,宠禄优优,维皇好直,是锡公休。序行纳铭,为识诸幽。

  王安石/兵部员外郎马君墓志铭

  马君讳遵,字仲塗,世家饶州之乐平。举进士,自礼部至于廷书,其等皆第一。守秘书省校书郎,知洪州之奉新县,移知康州。当是时,天子更置大臣,欲有所为,求才能之士,以察诸路。而君自大理寺丞除太子中允、福建路转运判官。以忧不赴,忧除,知开封县,为江淮、荆湖、两浙制置发运判官。于是君为太常博士,朝廷方尊宠其使事,以监六路,乃以君为监察御史,又以为殿中侍御史,遂为副使。已而还之台,以为言事御史。至则弹宰相之为不法者,宰相用此罢,而君亦以此出知宣州。至宣州一日,移京东路转运使,又还台为右司谏知谏院,又为尚书礼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同判流内铨。数言时政,多听用。

  以上科第官阶

  始,君读书,即以文辞辨丽称天下。及出仕,所至号为办治,论议条鬯,人反复之而不能穷。平居颓然,若与人无所谐,及遇事有所建,则必得其所守。开封常以权豪请托,不可治,客至有所请,君辄善遇之,无所拒;客退,视其事一断以法。居久之,人知君之不可以私属也,县遂无事。及为谏官御史,又能如此。于是士大夫叹曰:“马君之智,盖能时其柔刚,以有为也。”

  以上居官,刚柔悉协

  嘉祐二年,君以疾求罢职以出,至五六,乃以为尚书吏部员外郎,直龙图阁,犹不许其出。某月某甲子君卒,年四十七。天子以其子某官某为某官,又官其兄子持国某官。夫人某县君,郑氏。以某年某月某甲子葬君信州之弋阳县归仁乡襄沙之原。

  以上卒葬、妻子

  君故与余善,余尝爱其智略,以为今士大夫多不能如,惜其不得尽用,亦其不幸早世,不终于富贵也。然世方惩尚贤任智之弊,而操成法以一天下之士,则君虽寿考,且终于富贵,其所蓄亦岂能尽用哉?呜呼!可悲也已!

  以上交谊征铭之由

  既葬,夫人与其家人谋,而使持国来以请曰:“愿有纪也,使君为死而不朽!”乃为之论次,而系之以辞,曰:

  归以才能兮,又予以时,投之远途兮,使骤而驰。前无御者兮,后有推之,忽税不驾兮,其然奚为?哀哀茕妇兮,孰慰其思?墓门有石兮,书以余辞。

  王安石/仙居县太君魏氏墓志铭

  临川王某曰:“俗之坏久矣!自学士大夫多不能终其节,况女子乎?”当是时,仙居县太君魏氏,抱数岁之孤,专屋而闲居,躬为桑麻,以取衣食,穷苦困厄久矣,而无变志。卒就其子以能有家,受封于朝,而为里贤母。呜呼!其可铭也。于其葬,为序而铭焉。

  序曰:魏氏,其先江宁人。太君之曾祖讳某,光禄寺卿。祖讳某,池州刺史。考讳某,太子谕德。皆江南李氏时也。李氏国除,而谕德易名居中,退居于常州,以太君为贤,而选所嫁,得江阴沈君讳某,曰:“此可以与吾女矣。”于是时,太君年十九,归沈氏。归十年,生两子。而沈君以进士甲科,为广德军判官以卒。太君亲以《诗》、《论语》、《孝经》教两子,两子就外学时数岁耳,则已能诵此三经矣。其后子回为进士,子遵为殿中丞,知连州军州。而太君年六十有四,以终于州之正寝,时皇祐二年六月庚辰也。嘉祐二年十二月庚申,两子葬太君江阴申港之西怀仁里。于是遵为太常博士、通判建州军州事,而沈君赠官至太常博士。铭曰:

  山朝于跻,其下惟谷;缵我博士,夫人之淑。其淑维何?博士其家,二子翼翼,萼跗其华。诜诜诸孙,其实其葩,孰云其昌?其始萌芽。皇有显报,曰维在后,硕大蕃衍,刲牲以告。视铭考施,夫人之效。

  归有光/归府君墓志铭

  府君姓归氏,讳椿,字天秀。大父讳仁,父讳祚,母徐氏。嘉靖十五年正月初八日卒,年七十一。娶曹氏,父讳永,太母高氏,嘉靖十年三月十九日卒,年六十八。子男三;雷、霆、电;女一,适钱操。孙男五:谏,县学生;谟、训,皆国学生;让,幼。女三。曾孙男六。以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庚申日,合葬于马泾实泾。

  以上祖父妻子孙曾、卒葬

  按:归氏出春秋胡子,后灭于楚。其子孙在吴,世为吴中著姓。至唐宣公,乃世贵显,封爵官序具载唐史。宋湖州判官罕仁居太仓,其别子居常熟之白茆。居白茆已数世矣,由湖州而下,差以昭穆,府君,我曾大父城武公兄弟行也。

  以上叙其世谱属之远近

  府君初为农,已乃延礼师儒,教训诸孙,彬彬向文学矣。府君少时亦尝学书,后弃之,夫妇晨夜力作。白茆在江海之堧,高仰瘠卤,浦水时浚时淤,无善田。府君相水远近,通溪置闸,用以灌溉。其始,居民鲜少,茅舍历落数家而已。府君长身古貌,为人倜傥好施舍,田又日垦,人稍稍就居之,遂为庐舍市肆如邑居云。晚年诸子悉用其法,其治数千亩如数十亩,役属百人如数人。吴中多利水田,府君家独以旱田,诸富室争逐肥美,府君选取其硗者,曰:“顾吾力可不可,田无不可耕者。”人以此服府君之精。

  以上力田之精

  盖古之王者之于田功,勤矣。下至保介、田畯,遂师、遂大夫、县正、里宰、司稼,设官用人,如是悉也。汉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时赵过、蔡癸之徒,皆以好农为大官。今天下田独江南治耳,中原数千里,三代畎亩浍之迹,未有复也。议者又欲放前元海口万户之法,治京师濒海萑苇之田,以省漕壮国本。其事行之实便,而久不行,岂不以任事者难其人邪?或往往叹事功之不立。谓世无其人,若府君,岂非世之所须也?

  以上叙农功为国大计

  铭曰:

  昔在颛顼,曰惟我祖。绵绵汝颍,蹙于荆楚,迄唐而昌,鸣玉接武。湖州来东,海鱼为伍,亦有别子,居白茆浦。旷然江海,寂无烟火,孰生聚之?府君之抚。府君颀颀,才无不可,实畎亩之,终古泻卤。黍稷薿薿,有万斯亩。曷不虎符,藏于兹土?

  归有光/寒花葬志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虎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余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持余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归有光/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状

  曾祖茂;祖聪,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赠承德郎吏部验封司主事,再赠奉政大夫吏部验封司郎中,三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公讳宪卿,字廉甫。世居苏州昆山之罗巷村,以耕农为业。通议始入居县城,独生公一子,令从博士学。山阴萧御史鸣凤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贵!吾无事阅其卷矣。”先辈吴中英有知人鉴,每称之,以为瑚琏之器。公雅自修饬,好交名俊,视庸辈不屑也。举应天乡试,试礼部不第。丁通议忧,服阕,再试中式,赐进士出身。明年,选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历迁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怀其恩。居九年,冢宰鄞闻公、奉新宋公,皆当世名卿,咸赏识之。

  以上科甲及官南京吏部

  升江西布政司左参议。江右田土不相悬,而税入多寡殊绝,如南昌、新建二县,仅百里,多山湖,税粮十六万。广信县六,赣州县十,粮皆六万;南安四县,粮二万。三郡二十一县之粮,不及两县。巡抚傅都御史议均之。公在粮储道,为法均派,折衷最为简易。盖国初以次削平僭伪,田赋往往因其旧贯,论者谓苏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吴赋十倍淮阴;松江二县粮,与畿内八府百十七县埒。其不均如此!吴郡异时尝均田,而均止于一郡,且破坏两税,阴有增羡,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以上官江西司道,均南、新二县田税

  升山东按察司副使,兵备临清。先是,虏薄京城,又数声言从井陉口入掠临清,临清绾漕道,商贾所凑,人情恇惧,公处之宴然。或为公地,欲移任,公曰:“讵至于此!”境上屯兵数万,调度有方,虏亦竟不至。师尚诏反河南,至五河兵败散,独与数骑走莘县,擒获之。在镇三年,商民称其简静。瓯宁李尚书,自吏部罢还,所过颇懈慢,公劳送礼有加,李公甚喜,叹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识其人!”

  以上官山东临清

  会召还,即日荐升湖广布政司右参政。景王封在汉东,未之国,诏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棱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寻擢巡抚湖广右佥都御史。奏水灾乞蠲贷,亲行鄂渚、云梦间拊循之。东南用兵御日本,军府檄至,调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镇溪、大剌土兵三万二千,所过牢廪无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调,且无益,徒縻粮廪。其后土兵还,辄掠内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阅,悉送归乡里。显陵大水,冲坏二红门黄河便桥,而故邸龙飞、庆云宫殿多堕挠,奏加修理,建立元祐宫碑亭。

  以上官湖广、河南及巡抚湖广事

  是时,奉天殿灾,敕命大臣开府江陵,总督湖广、川、贵,采办大木。工部刘侍郎方受命,以忧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庙,而西苑穆清之居,岁有兴造,颇写蜀、荆之材;公至,则近水无复峻干,乃行巴庸僰道,转荆岳至东南川,往来督责,钩之荒裔中,于是万山之木稍出。

  以上开府江陵,督采湖广川贵大木

  然帝室紫宫,旧制瓌瑰,于永乐金柱,围长终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张国珍、李佑,副使张正和、卢孝达,各该守巡、参政游震得、副使周镐、佥事于锦,先后深入永顺卯峒梭梭江;参政徐霈、佥事崔都入容美;副使黄宗器入施州金峒;参政靳学颜人永宁迤东、兰州、儒溪;副使刘斯洁入黎州、天全、建昌;董策入乌蒙;参政缪文龙入播州、真州、酉阳;佥事吴仲礼入永宁迤西、落洪班鸠井、镇雄;程嗣功入龙州;参政张定入铜仁省溪;参议王重光入赤水猴峒;佥事顾炳入思南潮底;汪集入永宁顺崖。而湖广巡抚右佥都御史赵炳然、巡按御史吴百朋,各先后亲历荆、岳、辰、常,四川巡抚右副都御史黄光昇历叙、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历邛、雅,贵州巡抚右副都御史高翀历思、石、镇、黎,巡按御史朱贤历永宁、赤水。臣自趋涪州,六月上泸、叙。而巨材所生,必于深林穷壑、崇冈绝箐、人迹不到之地,经数百年而后至合抱,又鲜不空灌。昔尚书宋礼及近时尚书樊继祖、侍郎潘鉴,采得逾寻丈者,数株而已。今三省见采丈围以上楠、杉二千余,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视前亦已超绝矣。第所派长巨非常,故围圆难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遍,今则深入穷搜,知不可得,而先年营建,亦必别有所处。伏望皇上敕下该部计议,量材取用,庶臣等悉心采办,而大工早集矣。”

  以上奏言采木已多,而长巨尚不合所派之数,请量材取用

  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后木亦益出,自江淮至于京师,排筏相接。而天子犹以皇祖时殿灾后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载,欲待得巨材,故殿建未有期。而西工骤兴,漕下之木多取以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无有休息期,大臣以为言,天子亦自怜之。将作大匠又能规削胶附,极般、尔之巧,而见材度已足用。公恳乞兴工罢采,以休荆、蜀民,使者相望于道,词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从之,考卜兴工有日矣。

  以上言木为西工所夺,又数次恳奏,而后罢采

  其后漕数,比先所下多有奇羡,凡得木一万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于三巡抚,下至小官,莫不录其劳。今不载,独载其所奏两司涉历采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镇雄、乌蒙之木,龙州、蔺州之木;湖广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顺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购木于九嶷,荆南购木于陕西阶州,武昌、汉阳、黄州购木于施州、永顺;贵州则于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宁顺崖;其南出云南金沙江云。

  以上录其所奏采取之地

  大抵荆楚虽广,山木少,采伐险远,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坡乱滩,迂回千里;贵阳穷险,山岭深峭。由川辰大河以达城陵矶,蜀山悬隔千里,排岩批谷,滩急漩险,经时历月,始达会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笼,与虺蛇虎豹错行,万人邪许,摧轧崩萃,鸟兽哀鸣,震天岌地。盖出入百蛮之中,穷南纪之地,其艰如此!故附著之,俾后有考焉。

  以上叹采木之艰

  昔称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陇西多材木,故丛台、阿房、建章、朝阳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营汴新宫,采青峰山巨木,犹以为汉、唐之所不能致。公乃获之山童木遁之时,发天地之藏,助成国家亿万年之丕图,其勤至矣!

  以上叹李公之勤

  是岁冬,征还内台。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请告,病益侵,乞还乡,天子许之。行至东平安山驿而薨,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公仕宦二十余年,未尝一日居家。山东获贼,湖广营建,东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绮之赐;而提督采运之擢,旨从中下,盖上所自简也。祖考、妣皆受诰赠,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养,世以为荣。公事太淑人孝谨,每巡行,日遣人问安;还,辄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请者数,太淑人不得已为之进羞膳。平生未尝言人过,其所敬爱,与之甚亲;至其所不屑,然亦无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迟至,公问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无马骑。”故事:台所使吏,廪食与马。为荆州夺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复问。周太仆还自滇南,公不出候,盖不知也。周公乡里前辈以礼相责诮,公置酒仲宣楼,深自逊谢而已。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鲜好,及贵益称其志。至京师,大学士严公迎,谓之曰:“公不独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仪朝廷矣!”所居官,廉洁不苛。采办银无虑数百万,先时堆积堂中,公绝不使入台门,第贮荆州府。募召商胡,赏购过当,人皆怀之。故总督三年,地穷边裔,而民虏不惊,以是为难!是岁,奉天殿文武楼告成,上制名曰“皇极殿”,门曰“皇极门”,而西宫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叙任事者之劳绩,而公不逮矣。

  以上补叙居官杂事

  娶顾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国子生;延节、延芳、延英、延实,县学生。女四,适孟绍颜、管梦周、王世训,其一尚幼。孙男七:世彦、官生、世良、世显、世达,余未名。孙女六。余与公少相知,诸子来请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遗文字,参以所见闻,稍加论次,上之史馆。谨状。

  归有光/先妣事略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箠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余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归有光/归氏二孝子传

  归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贱,独其宗亲邻里知之,于是思以广其传焉。

  孝子讳钺,字汝威。早丧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爱。父提孝子,辄索大杖与之,曰:“毋徒手,伤乃力也!”家贫,食不足以赡,炊将熟,即罪过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饱食。孝子数困,匍匐道中。比归,父母相与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贼耳?”又复杖之,屡濒于死。方孝子依依户外,欲入不敢,俯首窃泪下,邻里莫不怜也。父卒,母独与其子居。孝子摈不见。因贩盐市中,时私其弟,问母饮食,致甘鲜焉。正德庚午大饥,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内自惭,终感孝子诚恳,从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己有饥色,弟寻死,终身怡然。孝子少饥饿,面黄而体瘠小,族人呼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钺无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终不言其后母事也。

  绣字华伯,孝子之族子,亦贩盐以养母,己又坐市舍中卖麻。与弟纹、纬友爱无间。纬以事坐系,华伯力为营救。纬又不自检,犯者数四。华伯所转卖者,计常终岁无他故,才给蔬食,一经吏卒过门辄耗,始终无愠容。华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袭,令兄弟均平,曰:“二叔无室,岂可使君独被完洁耶?”叔某亡,妻有遗子,抚爱之如己出。然华伯,人见之以为市人也。

  赞曰:二孝子出没市贩之间,生平不识诗书,而能以纯懿之行,自饬于无人之地,遭罹屯变,无恒产以自润,而不困折,斯以难矣!华伯夫妇如鼓瑟,汝威卒变顽嚚,考其终,皆有以自达。由是言之,士之独行而忧寡和者,视此可愧也!

  归有光/陶节妇传

  陶节妇方氏,昆山人,陶子舸之妻。归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妇悲哀欲自经,或责以姑在,因俯默久之,遂不复言死,而事姑日谨。姑亦寡居,同处一室,夜则同衾而寝。姑妇相怜甚,然欲死其夫,不能一日忘也。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湾,术者言其不利,妇曰:“清水名美,何为不可以葬?”时夫弟之西山买石,议独为子舸穴,妇即自买砖穴其旁。已而姑病痢,六十余日,昼夜不去侧。时尚秋暑,秽不可闻,常取中裙厕牏,自浣洒之。家人有顾而吐,妇曰:“果臭耶?吾日在侧,诚不自觉。”然闻“病人溺臭可得生”,因自喜。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殓毕。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于是诸妇在丧次,子舸妻言:“姑亡,不知所以为身计。”妇曰:“吾与若易处耳。独小婶与叔主祭,持陶氏门户,岁月遥遥不可知,此可念也!”因相同悲泣。顷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井,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随行,至舍西,绐婢还,自投水。水浅,乍沉乍浮,月明中婢从草间望见之。既死,家人得其尸,以面没水,色如生,两手持茭根牢甚,不可解。妇年十八嫁子舸,十九丧夫,事姑九年,而与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湾,在县南千墩浦上。

  赞曰:妇以从夫为义,假令节妇遂从子舸死,而世犹将贤之。独濡忍以俟其母之终,其诚孝概之于古人何愧哉!初,妇父玉冈为蕲水令,将之官,时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归焉。人特以妇为不幸,卒其所成为门户之光,岂非所谓吉祥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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