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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七 碑碣十二


  龙虎卫上将军珠赫公神道碑

  生而静之谓性,静而应之谓材。材与性,出于天,其初则通,而中有大不同者。盖性者材之体,而材者性之用。体喻则璞也,用喻则璞之雕也。然性不害为不及,而材每患于有余。惟其不及,故勉于成;惟其有余,故趋于坏。人知椎钝朴鲁、拙于变通、艰于镌凿之为无所取,而不知聪悟敏给、敢于负荷、安于堕窳为大可哀也。古有之博学,虽愚必明,况贤者乎?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况不至于困者乎?以是论公,则学之力为可见矣。

  公讳筠寿,字坚夫,姓术虎氏,世为上京人。五世祖术不,从武元下宁江,王业渐隆,论功第一,一命银青荣禄大夫,节度宁江。开国之后,一门世封猛安五人,谋克十七人,尚县主者三人。子孙以世官故,移戍西北路桃山之阳,因占籍抚州。勋贵之盛,国史家谍详焉。曾大父布苦德,袭猛安,积官镇国上将军。妣完颜氏,金源郡夫人。大父查剌,明威将军、比部详稳官。妣温敦氏,金源县君。考阿散,怀远大将军、霸州益津县主簿,后用公贵,赠镇国上将军。妣金源郡君陀满氏,进封太夫人。公即益津府君之长子也。初名云寿,道陵特旨改焉。大定二十九年,以人门选充亲卫军,骑射骁捷,时辈无能出其右。初著籍,即衙直点检司。

  泰和中,元妃李氏兄弟贵宠方盛,内外谄附。大奴文童者以事陵轹平民,市人聚观,无敢为救止者。公见之,唾掌大数曰:“若人奴耳,何敢尔耶?”直前击之,马棰乱下,奴流血被面,号诉于都点检喜儿。人为公危之,公泰然自若,谓同列言:“点检公宫闱之长,果解事,当加重我。或以一奴故而害正人,岂久于富贵者?我何惧为?”喜儿召公入,善言慰之曰:“外人见吾家鹰犬,且知爱之,君乃能办此,可谓不畏强御矣。奴辈傥复恣横,无惜教督之。”公用是知名。

  尝问一策论老生曰:“世谓亲卫军举不能官,其病安在?”生言:“公辈年二十许隶籍,又二十年乃出官,四十而学从政,盖已晚矣。况卫士之职,尊君之外,无复余事,平日唯知威制强胁,积习既久,岂复有平易近民者乎?”公复问:“然则如何而可?”生曰:“公试取律令读之。”公退而读律,不二三年,条例及注释问无不知。他日又问生:“我读律,知大纲矣。窃谓刑法但能治罪恶之有迹者耳,假有情不可耐而迹无可寻者,何以治之?”生曰:“圣人作《春秋》,不诛其人身。子能读《春秋》,则治心与迹两俱不困矣。”公复从人授《春秋》。

  泰和中,行台驸马都尉揆南征,诏给亲卫军二百五十人以从,而公为之长。破罗山,得经生曹鼎,从之讲授。从是言论开廓,又非吴下阿蒙矣。尝言:“吾初读律,继而授《春秋》,因之涉猎史传,粗见成败。比死者须一见天子,不有所建明可乎?”复取刘颜辅弼名对、陆宣公奏议成诵之,其强学坚志类如此。八年军还,用行台荐,收充奉职,宣谕良厚。

  大安初,奉诏使高丽,立节清介,不听以馆伎给使令,互市之利,仅不废故事而已。御史上之,即日授中宫护卫,寻迁之御前。至宁初,右丞纲军居庸,诏公为参谋。数与纲议不合,纲积不能平,檄公从缙山高琪军。时大朝兵已薄居庸,游骑旁午,道路阻绝,公从僮仆二三辈夜出关,无一卒与俱。会高琪移军合河,公驰赴之,比至而军已溃。单骑南还,且战且走,仅入南山,与都统兴哥收溃卒四千、骑二千,拒险而阵。军中遣译人好谓公言:“我无他求,止欲得马耳。”公报言:“渠欲得马,我欲得吾人之被掠耳。果以吾人见归,马非所惜也。”约既定,相与结盟,与马十,得老幼千余以归。以功加镇国上将军,赐马十匹。

  贞佑二年,扈从南迁。公愤懑欲有所言,而无自发之。行及新乐,为上言:“妃后车乘彩画鲜明,徒事外饰,而适用之具或不足任重而致远。设有意外之变,非臣子所敢言。盖积弊之极,以致今日,非独此一事而已。”宣宗感悟,诏公以便宜提控尚辇局。七月,以扈从劳,授器物局副使。一日,内出鞠仗,命料理之,工部下开封市白牯取皮,公以家所有鞠仗进,且言:“车驾以都城食尽,远弃陵庙,正陛下坐薪尝胆之日,奈何以球鞠细物动摇民间,使屠宰耕牛以供不急之用?仇敌在迩,非所以示新政也。”上不怿,掷仗笼中。明日,出公为桥西都提控。是岁临秋,公度远近设候望,河朔无警,则听河防民丁暂归,省薪粮以赡军,公私便之。

  四年冬十一月,潼关失守,枢密院檄公守虎牢。虎牢陵谷迁变,无险可扼,仓卒中作大桥以拒西师。桥甫成而敌至,相去百举武,长兵已相接矣。公横槊桥上独当之。西师十六辈弃马潜由涧中路伛偻而上,欲出公军士之后,军为小却。公策马大呼,后骑随进,声势甚张,十六人者皆仓皇失措,展转涧底。公下马立视指麾,后骑乘高而下,顾盼之顷,枭六首而还。汜水东数城,西师虽不侵突,而群不逞有因乱相剽窃者,独公所镇军民按堵如故。诸县就河阴为立生祠。

  枢密院别帅军二万戍虎牢,此军至自河朔,剽掠成俗,且主帅驭之无纪律,变在旦夕。民谓公可恃,自陈苦急,公言之帅。帅言:“我军皆盗贼强梗之余,当以渐柔服,急则生变,咎将谁执?”公知帅不能军,缚暴横尤甚者三人,斩之以徇,军中肃然。俄改武器署令。

  五年,除同知定国军节度使事。自夏阳抵潼关,上下千里,戍卒五万,公兼领之。因上奏关辅被兵之后,残民疲于供给,在所城堑之后,乞以农隙为之。秦民赖焉。兴定二年,改同知陇安军节度使事。三年,改环州刺史。夏人大举入寇,城中军不能二千,公以老幼妇女乘城,度寇至木波,地狭道险,利用设伏,自将步骑五百乘夜袭之,寇果惊溃南走,追斩千人,夺老幼数千,获将领一人。寇奔往西道,公复邀击之,斩首数百,获牛羊万余。

  庆阳总管子容,以巡检幕客再能有名马二,欲取之,倚公同局之旧,私遣掾属赵以情告公。公耻以求索见污,为赵言:“彼部落族以马为死生,凡马且不可得,况名马乎?”于是总管者怨且惭,乃诬再能有叛计,遣赵掾勒公捕送。赵复得以此胁再能:“献马可免罪。”再能率所部千人州署前望阙泣拜,曰:“我曹受恩百年,何尝有一人萌异志者?幸太守申明之。赵掾在,我亦不为冤死鬼矣。”公欲两解之,总管愈怒,驰奏:“再能有叛计,刺史不奉府檄,拥护罪人,可并按之。”有诏京兆行台穷治其事。参知政事把公、延安帅完颜公保公无他,诏勿问,犹以州府不相能,两罢之。

  平凉行台奏公为马步军都总领,公自以无罪,横被废弃,郁郁不自聊,虽擢置亚帅,非其好也。居无几何,偕同官游崆峒,遂有终焉之志。不三数日,遘疾,疾遂革。所亲问后事,公强起应之曰:“我武人,不死疆埸,而死床箦,独是为介介尔。此外何必言!”言终而逝,享年五十有一,实五年七月之十一日也。元光改元冬十月,诸孤扶护东还,权殡汝阳。积官龙虎卫上将军、金源郡侯。

  先娶夹谷氏,云阳令阿合门之女,前公卒;再娶徒单氏,秘书监欧里白之女,后公十有八年而卒,并封金源郡夫人。子男五人:长仲道。次仲贞,栎阳监酒。次仲坦,阌乡令。次彭孙、聃孙,俱早卒。女二人,皆适士族。男女皆前夫人出也。男孙二人:祖安、老安。女孙一人,尚幼。

  公仪干秀伟,资禀沉毅,清俭公勤,为人寡言笑,不妄取即,事亲孝,友爱诸季,恩礼备至。及弟凡析居,公悉有以处之曰:“季弟通贵,无俟分财。其弟战殁,其孤当恤。小弱弟早失怙恃,尤可哀者。”孰多孰寡,咸适其当,公所取唯白玉帽环一双而已,曰:“此大门时物也。”在军中余十年,与士卒同甘苦,至盛夏不操扇。或问之故,曰:“古名将类如此,吾愿学焉。且身历艰苦,亦从俭入奢之义也。”或言:“军士近年例无战志,殆不堪用耶?”公谓:“不然!犹之鹰隼,往在田间,悉能自取食,人得而畜之,岂遽忘搏击耶?妇人女子为气所激,尚能持刃而斗,况男子乎?吾谓兵士无不可用,亦犹鹰隼养之未至耳。”公既耽嗜书史,故亲授三子者学,夜参半,犹课诵不已。三子服教,悉能自树立,有闻于时。

  某岁,仲坦举公柩北归,卜葬于辉州苏门北之某原。枉道过好问新兴,授公行事之状,涕泗百拜,以神道碑铭为请。仲坦从好问游,有昆弟之义,义不可辞,乃为件右之。惟公故大家,生长燕云间,州闾贵游,华靡相尚。公家累巨万,僮仆千人,帷帐轩车琴筑棋槊可取诸左右而足,能被服俭素,攻苦食淡,不变老人大父国俗真淳之旧,此一难也。带刀宿卫,从事独贤,而于番宿更休之余,为幼学壮行之计,心乐性熟,寝食不废,乃如寒苦一书生,虽明昌右文,海内向化,家存籯金之谚,士有桥门之盛,至于以卫士而治儒术者,唯公一人,是又一难也。流品既高,朝誉既著,高墉射隼,足致要津,公则刚近乎仁,义形于色,未信不虞于谤己,而奉公宁至于失名。蹭蹬一麾,有识兴叹。使之得时行道,持众美而效之,君文武志胆,用无不可,徒以一言忤旨,不得久居中,何泰和封殖之难,而贞佑摧折之暴也。彼以假儒衣冠,生死利禄,碌碌无补,苏而复上,六经扫地,没世不复,反以武弁待公。自今观之,其贤不肖,果何如也?铭曰:

  北方维强,间气维雄。以宗起身,而以名起宗。金石独止,而无并流。脂膏共处,而不自丰。直前径行之谓刚,有犯无隐之谓忠。匪惟公贤,简策之功。丞相材官,危戮邓通。北山谏书,乃在笔公。使公不学无术,犹当有古人之风。大冠如箕,巨儒宗工。徼巡周庐,实命不同。乃如之人兮,禄不计庸。我铭墓石,郁孤愤兮何穷!

  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

  死生之际大矣,可以死,可以无死。一失其当,不以之伤勇,则以之害仁。然自召忽、管仲折衷于圣人之手,斯不必置论。至于忠臣之于国,义士之于知己,均为一死,而中有大不相侔者,盖不可不辨也。尝谓意气感激,众人之所同;夭寿不二,君子之所独。今夫传记所载,猝然就一死以取千载名者多矣,及就其平素考之,果尝以千载自望乎?夫惟志士仁人,知所以自守也。不汨于义利之辨,不乖于去就之理。端本既立,确乎不拔,静以养勇,刚以作强。其视横逆之来,曾虚舟飘瓦之不若;控抟之变,如寒暑旦暮之有常。心为权衡,自量轻重,知有太山之义,而不知有鸿毛之生。结缨之礼不至,无取于海之伏剑;漆身之志既笃,不屑于督亢之献图。孰先孰后,必有能次第之者。《语》有之:“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信斯言也。匹夫为谅,自经于沟渎,其可与求仁而得仁者一概论乎?

  君讳庆祥,字瑞宁,姓马氏,以小字习里吉斯行。出于花门贵种。宣政之季,与种人居临洮之狄道,盖已莫知所从来矣。金兵略地陕右,尽室迁辽东,因家焉。太宗尝出猎,恍惚间见金人挟日而行,心悸不定,莫敢仰视,因罢猎而还,敕以所见者物色访求。或言上所见,殆佛陀变现,而辽东无塔庙,尊像不可得,唯回鹘人梵呗之所有之。因取画像进之,真与上所见者合,上欢喜赞叹,为作福田以应之。凡种人之在臧获者,贳为平民,赐钱币纵遣之。君之祖讳迭木儿越哥,父把骚马也里黜,又迁静州之天山。天山占籍,今四世矣。此地近接边堡,互市所在,于殖产为易。君家勤俭自力,耕垦畜牧,所入遂为富人。君之父生三子,其二早卒,独君资禀聪悟,气量宏博,侪辈无出其右。年未二十,已能通六国语,并与其字书识之。

  泰和中,试补尚书省译史。使者报聘丽、夏,君率在行中。大安初,卫绍王始通问大朝,国信使副倚君往复传报。皇帝赏君谈吐辨揵,欲留不遣,君百计自解,竟获复命。其年,乙里只持译书,多所征索,君白于有司,诸所征物皆画一供进。自以身在名取之目,匿而不言。乙里只见卫王,自陈所以名取君者。王召问,君面奏不愿行之意,辞情恳到,王为感动,连赐之酒,出内帑重币,并所酌金钟赏之。宣宗迁汴梁,乙里只再至,复斥名索君。朝廷幸和事可成,谕以敦遣之日,君以死自誓,行议遂寝。于是,君相以腹心倚君,频岁迁擢,乃自常调中特恩授开封府判官,进官昭武大将军。内城之役,奏充应办使。城成,以劳迁凤翔府路都总管判官。

  元光二年秋,大兵有深入之耗,行台檄君与治中胥某分道清野,去城不三四里,猝为游骑所驰,君与其子三达俱为所执。兵人欲降君,拥迫而行,言语相往复,竟不屈而死,得年四十有六,实十一月之二十二日也。三达以是夜亡还,主帅恶于坐视而不能救也,出骑兵千人,舆尸而归。三军之士为之恸哭,官吏士庶旦夕临者三日,葬之。寻具君死节驿奏之,诏赠恒州刺史、辅国上将军,立像褒忠庙,岁时致祭,且征一子入侍,皆异恩也。

  君娶马氏。子男三人:长即三达,次铎剌,次福海。女一人,适杨氏。君严于教子,动有成法,必使知远大者,三子亦能自树立,有君之风。女弟适安氏。甥天合,父没后,躬自教督,逾于所生。习诸国语,洎字书授之,为它日起家之地。其后马氏宅相,果有成之者。

  己酉秋九月晦,三达涕泗再拜,以君墓铭见请。予谓南渡以来,死节之士皆耳目所接见,恒州之事,固已饱闻而餍道之矣。盖君平生时,每谓所亲言:“君父之恩大矣!在狄道,则捕为生口而全活之。在辽东,则衣食之,衣食之矣又纵遣之。在大兴,则开仕进之路而官使之,官使之矣危急之际,又以腹心倚之。顾以尽此身以答万分耳。”是则忠义奋发,不谓之素定于胸中可乎?是可铭也,乃为论次之。君尚多可称弗著,著所以与享于褒忠者。铭曰:

  墓木柏松,碑石蛟蛇。君得所以归,而行路赍嗟。莫啬者才,赋君则多。沉潜而刚,悃幅而无华。曾是象胥,孰从渐摩?主恩岱崧,我乃负荷。何以矢之,之死靡它。参乎吾前,不磷于磨。宁以四方之强,偕妾妇而弇婀。河源九天,放为颓波。砥柱中流,终古不颇。彼美人兮,何直去裔而即华。匪我前知,神理不遐。漠貂七叶,其必尔家。

  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

  天兴元年六月乙亥,尚书左丞臣蹊上故御侮中郎将陈和尚死节事,且言:“臣以使事至朔方,有为臣言者:‘中国百余年,唯养得一陈和尚耳。’乞褒赠如故事,以劝天下。”事闻,诏赠镇南军节度使。尚书省择文臣与相往来而知其生平者,为褒忠庙碑。宰相以东曹椽吏部主事臣某应诏。臣尝考于朋友之际,汉李陵以力尽降匈奴,武帝族其家,陇西士大夫至以李氏为愧,而司马迁亦以陵故而下蚕室。盖天伦之重,美有以相成,恶有以相及,所系之大如此。惟镇南之事壮矣!以圣朝承学之臣之多,而猥用下臣概之,古人所以为辱者,臣与有荣焉。谨百拜稽首而论次之。

  按萧王诸孙曰乞哥者,于国姓为疏属。其上世以上京军戍天德,因而家焉。泰和南征,有功,授同知阶州军州事。及阶州反为宋,战于嘉陵江之上,死之。是生镇南。镇南讳彝,字良佐,以小字陈和尚行。贞佑中,年二十余,北兵破丰州,执之而北。时从兄安平都尉鼎亦以力战没入北中,二人者名为群从,而义均同父,故镇南之母留丰州,而安平母事之。镇南居帐下岁余,托以省母,乞南还,北人以一卒监之。至丰,乃与安平杀监卒,夺十余马,奉太夫人而南。北军觉,合骑追之,得由他道以免。既而失马,载太夫人以鹿角车,而兄弟共挽之,南渡河。

  朝廷官之,安平得以世爵为都统,镇南试护卫,中选。宣宗知其材,未几转奉御。安平行帅府事,奏镇南自随,诏以提控从军。安平敬贤下士,有古贤将之风,辟太原王渥仲泽为经历官。仲泽文章论议与雷渊、李献能相上下,故镇南得师友之。天资高明,雅好文史,自居侍卫日,已有秀才之目。至是,授《孝经》《论语》《春秋》《左氏传》,尽通其义。军中无事,则窗下作牛毛细字,如寒苦一书生。仲泽爱其有可进之资,示之新安朱氏小学书,使知践履之实,识者知其非吴下阿蒙矣。

  三年,安平罢帅职,例为总领,屯方城。军中有太和者,与镇防千户葛宜翁斗,讼诉于镇南。镇南在其兄军中,一军之事皆与知之,非特于其部曲然。葛之事不直,即量笞之。葛素凶悍,耻以理屈受杖,竟郁郁以死,留语其妻必报镇南。妻乃以侵官讼于朝,且有挟私仇之,积薪龙津桥之南,约不得报则自焚。朝廷乃系镇南方城狱。国家百余年,累圣相承,一以人命为重,凡杀人者之罪,虽在宗室,而与闾巷细民无二律。南渡以后,郡县吏以榜掠过差辄得罪去者相踵也。议者疑镇南狎于禁近之习,倚兵阃以为重,不能如奉法之吏,横恣之犯,容或有之。使者承望风旨,即当以大辟。奏上,久之不能决。镇南聚书狱中而读之,盖亦以死自处矣。安平病久而愈,明年,诏提兵而西,因朝京师。上怪其瘦,问:“卿宁以方城狱未决故耶?卿第行,吾今赦之矣。”明日,台谏复有言。后数月,安平以物故闻,始驰赦之。有旨:“有司奏汝以私忿杀人,私忿未必有,至于非所得笞而强之,非故而何?汝兄死矣,失吾一名将。今以汝兄故,曲法赦汝,计天下必有议我者。他日,汝奋发立功名,国家有所赖,人始当以我为非妄赦矣。”镇南泣且拜,悲动左右,竟不得以一言为之谢。乃以白衣领紫微军都统,再迁忠孝军提控。

  五年,北兵犯大昌原,势甚张,平章芮国公问谁可为前锋者,镇南出应命。先已沐浴易衣,若将就木然者,擐甲上马不反顾。是日,以四百骑破胜兵八千,乘胜逐北,营账悉迁而西,三军之士为之振奋思战,有必前之勇,盖用兵以来二十年始有此胜。奏功第一,手诏褒谕,一日名动天下。

  忠孝一军,皆回纥、乃满、羌、浑部落及中原人被掠避罪而来归者,巉狠陵突,号难制之甚。镇南御之有方,俯首听命,弭耳帖伏,东而东,西而西,易若驱羊豕而逐狐兔,所过州邑常例所给之外一毫不犯,每战则先登陷阵,疾若风雨,诸军倚以为重。六年,有卫州之胜。八年,有倒回谷之胜。始自弛刑,不四五迁为中郎将,官世袭,于是四方内外,知方城之狱圣天子所以定国是、结民心、厉士气以弘济于艰难者至矣。其当之也,不以一人之私,而废万世之法;其贷之也,不以匹夫之细,而伤天下之功。不然,则生杀与夺,廷尉平一言之顷而决,何至历十有八月之久耶?陛下之所以御将,镇南之所以报国,君臣之间可以无愧千古矣。

  副枢密使蒲瓦无持重之略,尝一日夜驰二百里而趣小利,诸将莫敢谏。镇南私为同列言:“副枢以大将而为剽劫之事,今日得生口三百,明日得牛羊一二千,而士卒以喘死者不复计。国家所积,必为是家破除尽去矣。”人以告蒲瓦,蒲瓦一日置酒,手劝诸将,及镇南,蒲瓦曰:“汝尝短长我,又谓国家兵力当由我而尽,至以比刑人时德全,诚有之以不?”镇南饮酒竟,徐曰:“有之。”蒲瓦见其无惧容,漫为好语:“有过当面论,无后言也。”

  元年,钧州陷,北军下城,即纵兵以防巷战者。镇南避隐处,杀掠稍定即出,而自言:“我金国大将,欲见合按白事。”北兵以数骑夹之,诣牙帐前。问姓名,曰:“我忠孝军总领陈和尚。大昌原之胜亦我,卫州之胜亦我,倒回谷之胜亦我。死于乱军,则人将以我为负国家,今日明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矣。”北人欲降之,斫其胫,不为屈,胫折,画地大数,语恶不可闻,豁口吻至两耳,噀血而呼,至死不绝。北人义之,有以马酒酹之者:“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时年四十一。铭亡。

  辅国上将军、京兆府推官康公神道碑铭

  维金朝入仕之路,在近代为最广,而出于任子者十之四。国初,监州县酒税,亦以文资参之,故任子多至大官;其不达者,犹得俎豆于大夫士之列。大定以后,杂用辽制,罢文资之注,酒使副者纯用任子,且增内廷供奉台洑直之目。凡历监当久及课最者得他迁,谓之出职,如唐人入流之比。是后榷酤日增,风俗随坏,六七十年之间,遂有愚贤同滞之叹。论者以为,此诚选曹泥法之弊。至于廉耻道丧,自同商贩,亦为任子者有以来之。然且以国家旧人观之,使人人有士君子之清,清慎自守,不为利惑,有如吾辅国康公者,其敢以今日任子法待之乎?

  公讳某,字德璋,康氏世为辽阳人。曾祖某,辽澄州刺史。祖斌,天会中进士,仕为咸平路转运副使。考道安,不慕荣利,优游乡里,以读书讲道为业。临终敕诸子言:“凡人在仕籍,岂有忧饥冻者?事当从正,货利不得关诸心。”后用公贵,累赠辅国上将军、京兆郡侯。公即侯之长子也。大定中,以咸平君荫,历邯郸、沂州酒官。明昌五年,积迁乐安盐使司管勾。资廉介,动以绳墨自检,佩服遗训,无敢失坠。及莅是职,至家所食亦就市买之。盐司所辖灶户,旧出分例钱以资司官、管勾,历三周岁乃成考,所得不下万缗。公皆让之同官黄思忠,不毫未取也。诸管勾分办岁课,额外仍有积贮者,谓之“附余”,管勾私用之,有司视之以为例,而不禁也。及公当受代,悉籍所余上之,官使范文渊大为惊异,叹曰:“康君奉公乃至此耶!”用课最当迁,且本道提刑司荐公材可临民,七年,得升陈留令。时旱已久,公下车而雨。明年复旱,民大艰食,而无从赈贷之。公出俸粟为之倡,县豪杰共赞之,所得至三万斛,全活不可胜计,虽旁县亦有受其赐者。

  承安二年冬,朝旨更定户籍。异时郡县通检,名为聚讼,豪民猾吏囊橐为奸,若新增、若旧乏,往往不得其实,徒长告讦而已。公精敏有干局,县人之肥瘠,先已默识之,差次高下,一出其手。籍既定,无一人有言不平者。

  秩满,赴常调,吏、工部连辟为曹甸河防都提举、都水使者。言于朝:“马蹄埽河从东北流,害田为多,闭之则由徐州东南入海,所经皆葭荒秽之地,河堧腴田,可利东明诸县。”乃檄公董其役。而河水湍驶,土木不能胜,水面高出堤上,危欲奔溃,已报都水而督之愈急。公具香火祷河伯,一昔水落丈余,时人以正直感通许之。寻被按察司荐,泰和三年迁河北东路转运司户籍判官。

  五年,选授襄陵令。平阳县十此为难治,公发奸击强,尤更致力,旬月之顷,治效卓然。明年秋,在所蝗害稼,已及县境,公率士庶斋沐致祷,其日蝗径过无留者。复为按察司所保,八年,授京兆府推官。公仁心为质,加更事之久,故决狱之际多所平反。京兆大府,公使库例有所给官属月酒,常费之余,率卖之民间,公独以为不可,尝谓所亲言:“酒果有定额,吾属侵县官而益私藏,非害公乎?”

  三白渠业户每以争水为讼,或至杀人浚渠,京兆檄幕官行视,幕官奉故事往不加意。公受檄,为亲至渠上,求致讼之故,果得石刻,记渠以青石为之地。盖渠路岁久,为泥滓填塞,受水才半分,溉不能给,因哄起而争之。公率役夫浚渠,以石地为限,渠深常岁丈余,自是无致讼者。

  俄致仕,爱林虑山水,有终焉之志。以贞佑二年五月之五日,遘疾终于私第之正寝。累官辅国上将军、护军、京兆郡侯,食邑千户,食实封一百户。

  两娶高氏,俱封京兆郡侯夫人。子男一人,瑭,兴定五年擢词赋进士第,官正奉大夫、钧州刺史,权沁南军节度使,兼怀州招抚使。孙男二人:天英、世英。孙女三人,曾孙女一人,俱尚幼。

  瑭以癸卯十月十有二日,奉公之柩葬于林虑县三阳里东南原,礼也。既卒事,以公事状来,谓某言:“刘内翰极之志先府君墓,已纳之圹中矣。神道有碑,碑当有铭,敢质之以为请。”某于瑭为同年生,义不得辞,乃为之铭,并叙其平生如此。其铭曰:

  秩侯其腴,山泽其癯。身处脂膏,不以自濡。执法与游,御史与居。退食自公,饮水饭蔬。清白所遗,吾以观发源之水初。士不于材,相彼洁污。百艺不足,一节有余。赵张三王之治声,非不蔼如,使九征至焉而有所愧,君子悼诸。贪夫我愚,曲士我迂。我愚我迂,不与义俱。无碑有铭,大书特书。是维古廉吏之墓,可勿表欤?

  奉国上将军、武庙署令耶律公墓志铭

  公讳辨才,辽太祖长子东丹王之八世孙。曾祖讳内剌,赠定远大将军。祖讳聿鲁。考讳履,章宗明昌初拜尚书右丞,谥文献公。生三子,公其长也。资倜傥,躯干雄伟,每以志节自负,不甘落人后。年十八,以门资试护卫。校射者余七百人,皆天下之选,而公中第三。俄以公事免。泰和中,从军南征,攻取三关,以十一骑轻身入光州。时宋已复三关,复夺而出,身被十三创,以功授冀州录事判官,转曹州司候。

  中夏受兵,山东西路行台檄公戍东平,寻诣北军议和事,遂为所劫。行及居庸关,潜谋归国,夺老幼数万入都城。宣宗嘉其功,授顺天军节度副使,赏赐巨万。扈从南渡,奏充孟津提控。

  兴定中,选授京兆府兵马使、静难军节度副使,左降河中府判官。复次同知睢州军州事,兼归德府推官。历中京兵马副都指挥使。召见,问以军政利害,公慷慨为之言将相多非其材,遂忤权贵,出为许州兵马铃辖,召授武庙署令。

  壬辰正月,公之季弟今中书令楚才奉命理索公昆季北归。二月朔,谕旨于隆德殿,公涕泣请留死汴京,哀宗幸和事可成,赐金币固遣之。公归,留寓真定。以丁酉岁十一月十有一日,春秋六十有七,遘疾终。

  夫人靖氏,前公卒。子男一人,曰镛。男孙二人:曰志公奴、谢家奴,皆尚幼。镛以癸卯秋九月,奉公之柩葬于义州弘政县东南乡之先茔。镛弱冠而有老成之风,以尝从予学,来请铭,故略为次第之。其铭曰:

  以射则绝传,以战则无当前。虎视鹰扬,而风义凛然。材则人耦,奇则天。赍志一棺,埋辞九渊。千年而见白日,尚有望于攓蓬之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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