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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禅师翠乡一梦 第一出


  〔生扮玉通上云〕
  南天狮子倒也好堤防,倒有个(没影的)猢狲不好降。
  看取西湖能有几多水,老僧可曾一口吸西江。
  俺家玉通和尚的是也。俺与师兄见今易世换名的月明和尚,本都是西天两尊古佛。止因修地未证,夺舍南游。来到临安,见山水秀丽,就于竹林峰水月寺,选胜安禅,住过有二十余载,越觉得光景无多,证果不易。俺想起俺家法门中,这个修持,象什么?好象如今宰官们的阶级,从八九品巴到一二,不知有几多样的贤否升沉。又象俺们宝塔上的阶梯,从一二层扒将八九,不知有几多般的跌磕蹭磴。假饶想多情少,止不过忽刺刺两脚,立追上能飞能举的紫霄宫十八位绝顶天仙。若是想少情多呵,不好了!少不得扑冬冬一交,跌在那无岸无边的黑酆都十八重阿鼻地狱!那个绝顶天仙,也不是极头地位。还要一交一跌,不知跌在甚恶堑深坑。若到阿鼻地狱,却就是没眼针尖,由你会打会捞,管取捞不出长江大海。有一辈使拳头、喝神骂鬼,和那等盘踝膝、闭眼低眉,说顿的、说渐的,似狂蜂争二蜜,各逞两下酸甜。带儒的、带道的,如跛象扯双车,总没一边安稳。谤达摩,单传没字,又面壁九年,却不是死林侵盲修瞎炼,不到落叶归根!笑惠可,一味求心,又谈经万众,却不是生胡突斗嘴撩牙,惹得天花乱坠?真消息香喷喷,止听梅花;假慈悲哭啼啼,瞒过老鼠。言下大悟,才显得千寻海底,泼刺刺透网金鳞;话里略粘,便不是百尺竿头,滴溜溜腾空铁汉。偈曰:明珠歇脚圆还欠,积宝堆山债越多。此乃趁电穿针,一毫不错;饥王嚼蜡,百味俱空。也希大众回头,莫怪老僧饶舌。咳,也终是饶舌了!俺且把这家话头丢过,且说那本府新到一个府尹大人,姓柳,名宣教。闻得他年少多才,象似个担当的气魄;但恐金沙未汰,不免夹带些泥滓。旧时俺三教中,都按籍相迎。老僧却二十年闭门不出,因此也不去随众庭参,也不去应名受点,似这等清闲自在,正好俺打坐安心。懒道人何在?

  〔丑扮道人上,见介〕
  〔生〕懒道人,你来这佛堂前烧了一炷香,却去把门儿顶上,待我打一个坐。有随喜的,你说这小庵儿,是大殿分出的,没好游乐处,要游乐请到大殿上去,就回话者。
  〔丑应,作烧香顶门介〕
  〔生打坐介〕
  〔贴扮红莲孝服上云〕脂粉腰间软剑盘,未曾上阵早心寒。柳老爷,你热时用得我莲儿着,只恐霜后难教柳不残。我红莲是个营妓,昨日蒙府尹老爷,因怪玉通长老不去迎参,在我身上,要设个圈套,如此如此。倘得手了,又教把那话儿收回回覆他,做个证验。我想起来,玉通是个好长老,我怎么好干这样犯佛菩萨的事?咳,官法如炉,也只得依着他做了。来到此间,不免敲他门着。
  〔做打门介〕
  〔生叫道上云〕懒道人,这般风雨潇潇的,天又将黑了,什么人敲门?好回话,你就回话了他。
  〔道应出问介〕什么人打门?
  〔三问红才应云〕你开了,我便和你说。
  〔道打杭州人话〕古怪!又是个阿妈们的声音。
  〔做开门介〕这们大雨,天又黑了,你着一身孝来我这庵里呵,做舍子?
  〔红〕今日是清明,我因祭扫亡过官人的坟墓,来时轿儿歇在清波门里。不想路远走得我脚疼,坐得久了,淹缠得天又黑、雨又下。我一面教小的儿进去招呼轿子,眼见得城门又关了,连这小的儿也不出来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幸遇你这贵庵,要借住一宵。明日我回去,备些小意思儿来谢你。
  〔道〕解的,且待我告过师父。
  〔告介〕
  〔生〕那妇人老也小?
  〔道〕止不过十七八岁,一法生得绝样的!
  〔生〕这等却不稳便,叫他去,可又没处去。也罢,你把一床荐席,就放在左壁窗槛儿底下,叫他将就捱捱儿罢。
  〔道铺席介〕
  〔先下〕
  〔红做坐,忽闯上问讯介〕
  〔生〕快不要!快不要!快到那窗儿外去。
  〔红做肚疼渐甚欲死介〕
  〔生唤道上云〕懒道人,快烧些姜汤与这小娘子吃,想是受寒了。
  〔道〕姜这里没有,要便到大殿上去讨。半夜三更,黑漆漆着舍要紧。
  〔又下〕
  〔红做疼死复活介〕
  〔生唤道不应,问云〕小娘子,你这病是如今新感的,还是旧有的?
  〔红〕是旧有的。
  〔生〕既是旧有的,那每常发的时节,却怎么医,才医得好?
  〔红〕不瞒老师父说,旧时我病发时,百般医也医不好。我说出来也羞人,只是我丈夫解开那热肚子,贴在我肚子上,一揉就揉好了。
  〔生〕看起来,百药的气味,还不如人身上的气味,更觉灵验。
  〔红又作疼死介〕
  〔生又叫道人不应介,云〕不好了!这场人命呵,怎么了?验尸之时,又是个妇人!官府说,你庵里怎么收留个妇人?我也有口难辩。道人又叫不应,也没奈何了。
  〔背红入内介〕
  〔生急跳出场介〕
  〔红随上〕
  〔生大叫云〕罢了!罢了!我落在这畜生圈套里了。

  〖新水令〗我在竹林峰坐了二十年,欲河堤不通一线。虽然是活在世,似死了不曾然。这等样牢坚,这等样牢坚,被一个小蝼蚁穿漏了黄河堑。(〔红〕师父,吃蝼蚁儿钻得漏的黄河堑,可也不见牢。师父,)你何不做个钻不漏的黄河堑?

  〔生〕我且问你,你敢是那个营娼、惯撒奸的红莲么?
  〔红〕我便是,待怎么?
  〔生〕你这红莲,敢就是绿柳使你来的么?
  〔红〕也就是,又怎么?师父,你怎么这等明白?
  〔生〕我眉毛底下,嵌着双闪电一般的慧眼,怕不知道。
  〔红〕慧眼慧眼,刚才漏了几点。
  〔生〕

  〖步步娇〗我想起泼红莲这个贼珝皞,(〔红〕师父,少骂些。也要认自家一半儿不是。〔生〕我与你何仇怨?)梨花寒食天,妆做个祭扫归来风雨投僧院。(〔红〕不是这等,怎么圈套得你上?〔生〕)又乔妆病症,急切待要赴黄泉。绕禅床,只叫行方便。(〔红〕师父?你由我叫,则不理我,也没法儿,)谁着你真个与我行方便。

  〔生〕

  〖折桂令〗叫道是满丹田疼得似蛇钻,叫与他坦腹摩脐、借暖偎寒。(我那时节,为着人命大事,)我也是救苦心坚,救难心专。没方法将伊驱遣,又何曾动念姻缘?

  〔红〕不动念,临了那着棋儿,谁教你下?
  〔生〕不觉的走马行船,满帆风到底难收,烂缰绳毕竟难拴。
  〔红〕师父,你若不乘船,要什么帆收?你既自加鞭,却又怪马难拴。
  〔生〕可惜我这二十年苦功,一旦全功尽弃!

  〖江儿水〗数点菩提水,倾将两瓣莲。(咳,这佛菩萨也不护持了。)蠢金刚不管山门扇,被泼烟花误闯入珠宫殿,将戒袈裟钩挂在闲钗钏。百尺竿头难转。一个磨磨,跌破了本来之面。(〔红〕你不要忒不知福,)你一个葫芦,挂搭在桃花之面。

  〔生恨云〕红莲这泼贱!
  〔红〕师父,少骂些。
  〔生〕

  〖得胜令〗你又不是女琴操参戏禅,却原来是野狐精藏机变,霎时间把竹林堂翻弄做桃花涧。红也么莲,你为谁辛苦为谁甜?替他人亏心行按着龙泉,粉骷髅三尺剑,花葫芦一个圈。西也么天,五百尊阿罗汉从何方见?南也么泉,二十年水牯牛着什么去牵?(〔红〕)黄也么天,五百尊阿罗汉你自羞相见!清也么泉,照不见钓鱼钩,你自来上我牵。

  〔生〕当时西天那摩登伽女,是个有神通的娼妇。用一个淫咒,把阿难菩萨,霎时间摄去,几乎儿坏了他戒体。亏了那世尊如来,才救得他回。那阿难是个菩萨,尚且如此,何况于我?

  〖侥侥令〗摩登浑欲海,淫咒总迷天。我如今要觅如来何由见?把一个老阿难戒体残、老阿难戒体残。(〔红〕师父,我还笑这摩登没手段。若遇我红莲呵,)由他铁阿难,也弄个残,铁阿难也弄个残。

  〔生〕

  〖收江南〗则教你戴毛衣成六畜道,变虫蛆与百鸟餐。巧计奸心直便到日月天。俺今来这番,俺今来这番,又几回筋斗透针关。透针关,几时圆满?面着壁少林北鳷,停着舟普陀东岸,投着胎锦江西畔。到如今转添业缘,说什么涅槃寂圆。呀!则一灵儿先到柳家庭院。(〔红〕师父,)俺如今不添别缘,(老实说磨盘两圆。)呀,俺则把这几点儿回话柳爷衙院。

  〔生推红出门介〕
  〔红〕你闭门推出窗前月,我既做梅花有主张。
  〔下〕
  〔生〕原来这场业障,从这一不参见起。可惜坏了我二十年苦功,这呵,怎么放得他过!俺如今不免番一个筋斗,投入在柳宣教浑家胞内,做他个女儿。长成来为娼为歹,败坏他门风。这也只是苫眼的光景不费了修为大事。只是这柳的那厮轻薄,未免得据了那话儿,一定有几句言语来问我的嘴,俺也不免预备下几句回答。又别写一纸帖儿,分付懒道人,如此如此打发。却端坐驱神,竟奔柳家走一遭去。
  〔写帖介〕
  〔读介〕自入禅门无挂碍,五十三年心自在。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你使红莲破我戒,我欠红莲一宿债。我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被我坏。
  〔又写一帖与道人介〕
  〔读介〕遗嘱付懒道人,如有柳府差人到庵,可教他香炉脚底下,取帖回话。
  〔念偈云〕红莲弄得我似猢狲,我且向绿柳皮中躲一春。浪打浮萍无有不撞着,则恐回来认不得旧时身。
  〔坐化介〕
  〔道人上云〕我昨而子去讨生姜大殿上,师父说,则才山下赶老虎,解的不敢回来宿。不知这阿妈怎的了。呀!阿妈不见了。呀!师父又坐化了。怪也!这是啥子缘故?我晓得了,是一个观音指化师父去了。呀!香炉底下,又有一个帖子。
  〔读介〕呀!元来这个阿妈,就是红莲那娼根!是柳老爷使来干这桩圈套,俺师父走了炉了!这个帖儿,就是回话他塞嘴的。又有一个帖子,呀是我的遗嘱。
  〔读介〕
  〔末扮柳差人上云〕领柳爷的分付,教拿这个帖儿与玉通长老,问红莲这一桩事的嘴,看他怎的回话。
  〔见道人打话介〕
  〔道云〕俺师父为这桩事,性命都送了,还故子问啥嘴哩。
  〔末〕柳爷要在我身上讨回话,可怎的了?
  〔道人云〕你担帖来我看。
  〔读介〕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不下竹林峰。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原来我道是走炉,一些不差。老牌,回话倒有,在香炉底下,你自担将去。且住!老牌,我且问你,这件事是啥缘故?
  〔末〕有啥缘故,你们的师父忒气傲心高,不去参见俺柳爷,故此使红莲那娼根来如此如此。你们师父精拳头救火,着了手,是那的缘故。我且裱褙匠赎横披,去回话去。老道请了。
  〔下〕
  〔道人云〕缘来果是这每,我且报知殿上大众,把师父或是火化、或入龛造塔,悉凭他们心愿。

  〖清江引〗我在庵中打二十年馊斋饭,长偷眼,把师父看。他坐着似塑弥陀,立起就活罗汉。咳,柳老爷则怕他放不过红莲案。

  泼红莲砒妆蜜卖,玉禅师汞飞炉败。
  佛菩萨尚且要报怨投胎,世间人怎免得欠钱还债。

  〔道背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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