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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大刀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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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刀王五,耳其名者,皆许为关东大侠。余友江西人丁季衡知五甚悉,尝为余言其生平梗概,余以为颇足资治技击者之观省,故为述之。 五字子斌,赋质魁伟,生有强力,善御双钩,北人多称为双钩王五。为人好任侠,喜交游,绿林豪客,震惊其名,莫不詟服。商旅因争求护焉,五遂为会友镖局于京师,业甚盛,四方治武技有声者,慕名投谒,尝接踵至。五因喜交,款洽逾恒,门下旅食之徒,辄以百计,数年如一日,未尝间辍。 御史安维畯,以弹李相,触怒西后发口,朝野震惧,无敢近安者,即亲故亦望望然去之,唯恐波及。五独投袂而作曰:“李贼祸国无敢言,言者获罪无敢救,朝中除安公外,尚有人乎?某无言事之资,无救安之力,唯有躬护安公出口外,以明向慕之怀耳!” 因见安,以意为请。 安于五素未谋面,闻五言,则大惊叹,坚谢不获,姑从之。沿途起居服食,五躬亲调护,备极周至,一若仆御之勤勤奉其主者焉。安益不自安,后固却之,五曰:“某来非他,正欲人知公骨鲠可敬,而愧夫忘国媚权之朝臣耳,卒殷勤护出口外。” 五名因是益著,显于公卿间,四方之士,归之者日益众。 五居有室,用以习武事者,室中武具备具。囊三石沙悬室中,五以腿为前后踢,激囊越头而过,其力之巨,见者挢舌。五亦殊自负,谓侪辈无及己者。 一日,五正击囊,忽闻太息声发自室表,审睇则有人四十许,高鹳鹰目,体逊中人,盖食客中之山西人,董其姓,未肯告名者也。董至五许将一月,五尝与言技,董初以病谢,五谓其非能者,杂食客中礼之,至是闻太息,则请故。董笑曰:“无他,吾耳为吾目诟病,吾天君为之不宁,是以叹耳!” 五未喻,请所以,董曰:“吾不惮修阻,存君于此,以耳君名,谓技必有足观者,不虞负吾目之至于斯也。荒时废事,虚此一行,安得而不叹乎?” 五以勇名震关内、外十余年,曾不闻有面毁之者,闻语,愤火中结,作色对曰:“某技诚无所底,然未尝奉迎,何辱见临,既荷存注,请证瑕隙。某顽躯颇耐颠扑,其赐教勿吝,若徒为大言欺人,则君不求来而自来,当令君求去而不能去矣!” 董曰:“无礼哉孺子,辄敢反唇稽长者,无惑乎技之不进也!子姓王行五,则王五之可也;名子斌,王子斌之亦可也,胡为以技冠其名,而曰‘双钩王五’哉,此双钩云者,谓非迎人之柬得乎?苟吾为吝教者,早舍子他适矣。子既以双钩冠名,吾即以身验双钩之利否。” 五双钩未逢敌者,复易视其微弱,乃操钩而前曰:“君所御为何?室中武具皆备,一唯君择。” 董遍视各具,略不当意,五曰:“谓其轻而非利乎?” 董曰:“特病其重且锐,易创人耳!” 五曰:“不创人,安用具焉?殆不欲见教耳。” 董不答,举目见支帘小竹,欣然揭之曰:“即此可入剑树枪林矣,子但进扑无忤。” 五犹豫曰:“小竹宁胜击之具,子不欲角,罢斗易耳,无为作态凌人。” 董夷然笑曰:“子真不解技,以子之能,讵足当吾角?具之重且锐者,创子不为勇,而人将谓我欺子矣。” 五曰:“咦,是更欺我之尤者也,脱受刑者不为我,人复将谓我何耶?” 董曰:“毋然,吾已得见子技矣。吾诚爱子,宜令子伏而就我,非然者,何辱事手脚。” 五曰:“如此,则请君先之,不幸而创,咎不在我。” 董曰:“可慎之,吾当以中平枪加子矣。” 言已,竹已及五,五左钩格竹,将以右钩还刺,钩及竹,即受巨震,腕为之戾,钩胶,苦不得脱,竹长,右钩亦不及董。董徐徐屈伸其竹,类触五胸次,五情急弃钩,将夺竹,董已抵竹于地曰:“使此非竹者,子胸不已创钜而痛深乎?” 五疑未尽己长,请复角,董曰:“中平枪为枪中之王,非唯子不能格,天下鲜有能格之者。此番其慎备子下三路,吾生平不以暗器伤人。” 五颔之,遂复角董竹。及五膝,五发钩,复受震,戾肘于背,身为之俯,左钩又不得逞,五再弃钩。董笑问服未,五忸怩良久曰:“输若长手矣(治技家以械斗为长手,徒手为短手),请更以短手相见可乎?” 董曰:“从未说则可。” 五问将何说之从。董曰:“有从子业者乎?” (五)曰:“有。” (董)曰:“将四人来,支被于室隅,然后与子角耳。” 五曰:“何谓也?” 董曰:“短手与长手异,长手不惮倾覆,第具之不创人者足矣;短手非倾覆人,将无以见其长焉。支被以承之,则吾不虑子或以倾覆见伤,而致我蒙欺人之诮。” 五极怒其见轻,置不答,但攘臂请角,董不可,必支被而后交手。五自思一足之力,无虑三百斤,董当之,必无幸,支被之辱,安知不在彼也,遂从之。命从业者四人,支被于庭,乃奋身而斗。 适数合,五抵隙进以腿,未及董,董手已出五臀后,五一足不能支,竟仰堕被内。五羞愤无地,亟思有以复之,自念其腿能作前后击,适为所乘,悔不以击后者击之,此度当复三败之辱矣。亦不作语,立趋扑董,董左右避,又数合,五阳以腿进击,实觇董手及身后,阴以后击者乘之。讵董捷不可目,后击之腿,方发不可遏,乃董手已及五腹,无可支吾,仍投体于被。五至是始信非敌,顿首请属为弟子。 董曰:“技之易知而难及者,莫武技若也,技未及,而名先及之,适足自丧其驱而已。他技角于人不胜,足以为辱,未足以戕肢体,捐生命也。唯武技辄孤注性命,故治武技者,其技愈高,其虑名也亦愈甚,彼嚣嚣然,患人不己知者,特未尝知技耳。今子以名先及之故,致技终无由进。吾乡治技先辈,有自京师归者,为吾言子,殊致惋惜,因不惮修阻,思出子于死徒,然已嫌失之晚矣!” 五感激泣下,言当屏绝人事,昼夜勤习,或不恨晚。董曰:“非此之谓,夫名者,所以死治技者之具也。治技而得名者,无不死于技,不必其技之高下,其死一也,未闻有幸免者也。今子已勇名震关内、外,欲免死难矣,吾为子谋,唯能使子不死于技,若死于名则命,吾无能为役也。西北之能者,多与吾有旧,吾当以单刀法授子,至不获已,与人角,宜无不胜,苟其能有加于子者,非吾徒,即吾友,举山西董以告,必见宥焉!” 五再拜受教。 单刀亦称大刀,故人呼之为大刀王五。董去,五谢宾客,遣徒众,日从事董法。岁庚子,义和团祸作,联军陷京师,德军以其大使,实戕于拳匪,误善拳勇者,于匪为类,捕杀唯力所及。而任侠好义之王子斌,亦遂被害焉。 有人见其就刑时,容态自若,夷然语观者曰:“吾师真神人,数年前已知吾之必死于名也。” 观者唏嘘,莫能仰视,死时四十有六,其刀法无传人。 〔原载《国技大观·拳师言行录》,1923年9月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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