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席处士允来墓志铭

席处士允来墓志铭

　　余间往洞庭东山，则必访席君允来氏。自其父震湖君世居莫釐峰下，有茶癖，以善种花得养性术，年九十五而终。席氏系出唐礼部尚书豫，由安定迁吴，子孙用废著为业。君以心泉君濡之子出后于叔南滨，南滨年亦九十，东山称两席翁，皆长者。君为人孝友廉让，中岁弃所学计然术，灌花瀹茗以终其身，吾郡及云间士大夫多称之。允来其仲子也，孝友似其父，养花尤擅家风。所居缭垣三楹，床茵几杖，位置皆得其处。兰蕙数盆，怒芽竞茁。墙头有木瓜朱橼一二株，垂实累累向人。窗前置拳石，面势肤理，似长与人同卧起者。其下嫩草杂卉，疏密可数，严净甃洁，殆非扱箕缚帚所能及。而牡丹数十本，尤绝出于吴中。余尝以花时过之，其花之妍娟靓艳，如笑如迎，即叶之向背俯仰有自矜之色，观者神移目夺，恍然若与之遇也。

　　客讶而问曰：“养花有术乎？”曰：“无术也。吾父性爱花，见花之荣也则忻然喜，其瘁也则悄然忧。自壮迨老，寝兴食息，语默醒醉，皆以神入于花之中，得其阴晴开落而与之俱化。吾父亡，不敢以改，庶几见之如吾父之存也。”闻者为之捧手叹息。后余每过湖，君开门煮茗，清谈促坐，别则落其檐果饷余，余彳亍彷徨不忍去。盖洞庭最称翁氏、朱氏，有两楼。君之尊彝图卷不及翁，湖山歌舞不及朱，而独以洁胜。即君家太仆用万金起一园，乃游者过之而后访君，皆叹曰：“若此亦奚用壮丽为也！”君以其不相当，辄笑而不答。噫嘻，亦异矣哉！

　　君年六十有一而殁，无子。其病也郁郁不得志，床头有一杖，生平之所爱弄，顾视恻怆，折而投之，曰：“吾不忍以贻他人。”既笃，友人吴亦昭抚之曰：“君死其如花何？”君张目直视，欷歔不能语。夫亦可悲也已！自古高人达士，流连寄托，其于花各因其性之相近以名所好。深山道流，餐落英、饮瀣露者，往往可以不死。震湖之年近百岁，殆似之矣。而君仅得中寿，何欤？震湖君讳棨，君讳元泰，戊申之八月某日，以君末命，同时窆于祖茔马坞、石坞之二阡。余既与君游，又闻震湖之高风，父子以种花终隐，故因志君而并及其先德。呜呼，此亦君之志也夫！为之铭曰：

　　昔之传牡丹者，
　　首姚黄，次魏紫。五侯贵，千金市。
　　莫釐峰，具区水，有一人，慕黄绮。
　　阶幽兰，篱芳枳，抗烟霞，绝尘滓。
　　花寒愁，花开喜，识花性，得花理。
　　胡弗祀，没犹视，其魂魄，游于此。
　　我作铭，告闾史，孝隐士，玄真子。
　　若席君者，斯可以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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