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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先生传


  野史氏曰:“古来节烈之士,不欲使姓名落人间者,惟明永乐之世独多。当其时一人殉义,祸延九族,故往往匿迹晦名,以全其宗党。若申酉鼎革之际,朝令不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闻,或死或遁,不以姓名里居示人者多有,如所传一壶先生,其补锅匠、雪庵和尚之流欤?若画网巾者,自谓一筹莫展,耻以死节节义名,其用心更何如哉?”

  画网巾者,其姓名爵里,不可得而知也。携二仆匿邵武山寺中,为逻者所得,守将池凤阳夺其网巾置军中,先生叹曰:“衣冠历代皆有定制,若网巾则高皇帝所创;我遭国变即死,讵敢忘祖制乎?”每晨起盥栉毕,必令仆画网巾于额,乃加冠;而二仆者亦必更相画也。军中皆哗笑之,因呼之曰:“画网巾。”已而王师平诸山砦,凤阳乃缚而献之提督,诡称阵俘以邀功。提督某视其额斑斑然,笑而谓之曰:“若为谁?今降犹可以免。”先生曰:“我忠不能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能致命,留姓名则辱身;且我不欲以一死博节义名,军中呼我为画网巾,是即我名矣。至欲我降,则我旧尝识王之纲,当就彼决之。”之纲者,故高杰部将,时为福建总兵,即平诸山砦者也。提督送之福建,之纲见之,曰:“我不识若也,今将就若求死耳!”之纲委曲开谕,且指其发曰:“种种者而不去,何迂也?”二仆曰:“巾犹不忍去,忍去发乎?”之纲命先斩之。群卒欲引去,二仆瞑目叱闩:“我二人岂畏死者,顾死亦有礼。”从容向先生拜辞曰:“奴等得侍扫除于地下矣。”皆欣然受刃。之纲又谓先生曰:“若岂有所负乎?节义死即佳,何执之坚也?”先生曰:“我何负?负君耳!”出袖中诗一卷投之地,又出银一封,谓行刑者曰:“此樵川范生所赠也,今与若。”遂戮于泰宁之杉津。泰宁谢生葬其骸于杉窝山,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

  一壶先生,亦莫知其姓氏爵里,破巾敝衣,徜徉登莱问,尤爱劳山之胜,结茅居之。性嗜酒,每出必以一壶自随,人因称为一壶先生。即墨黄生、莱阳李生心知其非常人也,皆敬事焉。或携酒就先生,或延先生至家;然先生对此两人,每瞠目无语。欲有问,辄曰:“行酒来,余为生痛饮。”时而酒酣大呼,俯仰天地,若胸中有甚不平者。间一读书,必欷歔流涕,二生竟莫能测也。先生踪迹无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其所至?已而又来,亦不知其所自至?康熙壬子,去即墨已久,忽而复至,寓一僧舍;素与往来者视之,见其形容憔悴,神情惝恍,问之,俯而不答。夜半必哭,哭或彻旦。数日,竟自缢也。李生云:“先生是时年垂七十矣。”

  谈资跋曰:

  “余读画网巾先生传,怪其不死于守将,不死于提督,而独就之纲求死,观两不相知之语,意别有不言而喻者乎?若一壶先生之踪迹,则尤奇矣!昔宋中丞牧仲尝言:‘酉戌间有夫妇佣其家,甚勤力,然每遇主人与客谈诗文,辄徘徊窃听,不能去,积数年。一日忽不知所至,视其室,留书千言,自叙悲愤,词义博奥,援据今古,出人意表,竟不知为谁何?’余因思易代之际,山巅水涯,樵渔释道,与夫耕牧佣贩中,如一壶先生、宋氏佣者多矣!于今稗官之笔,遗老之口,犹当流传未绝;惜乎闻见所限,不获因其轶事,以想见其人於姓名爵里之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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