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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真州


  (予既为李制所逐出真州,艰难万状,不可殚纪,痛哉!予至真州第三日,苗守约云“早食后看城子。”予欣然诺之。有顷,陆都统来,导予至小西门城上,闲看未几。王都统至,迤逦出城外。王忽云:“有人在扬州,供得丞相不好。”出制司小引视之,乃脱回人供北中所见,云:“有一丞相差往真州赚城。”王执右语不使予见,予方叹惋间,二都统忽鞭马入城,小西门闭矣,不复得入,彷徨城外,不知死所。)

  早约戎装去看城,联镳壕上叹风尘。
  谁知关出西门外,憔悴世间无告人。

  (制使遣一提举官至真州,疑予为北用。苗守贰于予,云:“决无宰相得脱之理。纵得脱,亦无十二人得同来之理。何不以矢石击之?乃开城门放之。”使入,意使苗守杀予以自明,哀哉。)

  杨州昨夜有人来,误把忠良按剑猜。
  恠道使君无见解,城门前日不应开。

  (制使欲杀我,苗守不能。芘将信将疑,而怜之之意多也。)

  琼花堂上意茫然,志士忠臣泪彻泉。
  赖有使君知义者,人方欲杀我犹怜。

  (予幸脱身至真州,即议紏帅两淮以图恢复。制使乃疑予为北用,欲见杀。江南与北中皆知予为忠义,而两淮不予信。予平生仕宦声迹比比,不曾至淮。天地茫茫,与谁语哉?)

  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讶中行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义苦,平生只少两淮缘。

  (予少时曾游真州,至是十八年矣。初望紏合复兴,为国家办大事,乃不为制臣所容,天乎!哀哉!)

  一别迎銮十八秋,重来意气落旄头。
  平山老子不收拾,南望端门泪雨流。

  (始见制臣小引备脱回人朱匙二等供云:“有一丞相住真州赚城。”予颇疑北有智数,见予逃后,遣人诈入杨州供吐以行反间。既而思之,杨州遣提举官来真州见害,乃三月初二日午前发。予以二月晦夕逃,朔旦北方觉然,不知走何处,是日使遣人诈入杨州,殆无此理。看来只是吾书与苗守覆帖初二日早到,制使不暇深省,一槩以为奸细而欲杀之。哀哉,何不审之甚乎!)

  天地沉沉夜泝舟,鬼神未觉走何州。
  明朝遣间应无是,莫恐死戎逐客不。

  (予在门外久之,忽有二人来,曰:“义兵头目张路分、徐路分也。”予告以故,二人云:“安抚传语,差某二人来送。看相公去那里?”予云:“必不得已,惟有去杨州见李相公。”路分云:“安抚谓淮东不可往。”予谓:“夏老素不识,且淮西无归路。予委命于天,只往杨州。”二路分云:“且行,且行。”良久,有五十人弓箭刀剑来随,二路分骑马,以二马从予。予与杜架阁连辔而发。)

  人人争劝走淮西,莫犯翁翁按剑疑。
  我问平山堂下路,忠臣见诎有天知。

  (予在小西门外,皇皇无告。同行杜架阁仰天呼号,几赴壕死。从者皆无人色,莫知所为。予进不得入城,城外不测有兵,露立荒迥又乏饮食,予心自念:“岂予死于是乎?”为之踟蹰,心膂如割。后得二路分送行,苗守又遣衣被包复等来还,遂之杨州。是日,上巳日也。)

  千金犯险脱旃裘,谁料南冠反见雠。
  记取小西门外事,年年上已哭江头。

  (二路分引予行数里,犹望见真州城。五十兵忽龊刀于野,驻足不行。予自后至二路,请下马云:“有事商量,景色可骇。”予下马问云:“商量何事?”云:“行几步。”行稍远,又云:“且坐,且坐。”予意其杀我于此矣。与之立谈,二路分云:“今日之事,非苗安抚意,乃制使遣人欲杀丞相。安抚不忍加害,故遣某二人来送行。今欲何往?”予云:“只往杨州,更何往?”彼云:“杨州杀丞相奈何?”曰:“莫管,信命去。”二路分云:“安抚今送往淮西。”予云:“淮西对建康、太平、池州、江州,皆北所在,无路可归,只欲见李制使。若能信我,尚欲连兵以图恢复。否则,即从通州路遵海还阙。”二路分云:“李制使已不容。不如只在诸山寨中少避。”予云:“做什么合煞?生则生、死则死,决于杨州城下耳。”二路分云:“安抚见办船在岸下,丞相从江行,或归南归北皆可。”予惊曰:“是何言欤?如此则安抚亦疑我矣。”二路分见予辞真确,乃云:“安抚亦疑信之,间令某二人便宜从事。某见相公一个恁么人,口口是忠臣,某如何敢杀?相公既真个去杨州,某等部送去。”乃知苗守亦主张,不过实使二路分觇予语言趋向,而后为之处。使一时应酬不当,被害原野,谁复知之?痛哉,痛哉!时举所携银一百五十两与五十兵,且许以至杨州又以十两,二路分则许以分赐金百两,遂行。)

  荒郊下马问何之,死活元来任便宜。
  不是白兵生眼孔,一团冤血有谁知。

  (二路分既信予忠义,与予中路言真州备判司行下有安民牓云:“文相公已从小西门外押出州界去讫。”为之嗟叹不已。呜呼,予之不幸,乃至于斯,其不死于兵,岂非天哉!)

  戎衣啧啧叹忠臣,为说城头不识人。
  押出相公州界去,真州城里牓安民。

  (杜架阁几赴壕,以救免,一行人皆谓当死于真州城下矣。后得二路分送行,惟恐有北哨追之,危哉,危哉!)

  有客仓皇欲赴壕,一行性命等鸿毛。
  白兵送我杨州去,惟恐北军来捉逃。

  (二路分所引路乃淮西路,既见予坚欲往杨州,遂复取杨州路。时天色渐晩,张弓挟矢,一路甚忧,疑指处瓜洲也。又前某处扬子桥也,相距不远。既暮,所行皆北境,惟恐北遣人伏路上。寂如衔枚,使所过北有数骑在焉,吾等不可逃矣。)

  瓜洲相望隔山椒,烟树光中扬子桥。
  夜静衔枚莫轻语,草间惟恐有鸱鹗。

  (是日行至暮,二路分先辞,只留二十人送杨州。二十人者,又行十数里,勒取白金,亦辞去,不可挽。杨州有贩鬻者,以马载物夜窃行于途、白马垜子二十人者,但令随马垜子,即至杨州西门。予一行如肓,怅怅然行。呜呼,客路之危难如此。)

  真州送骏已回城,暗里依随马垜行。
  一阵西州三十里,摘星楼下打初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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