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殷墟书契考释序

殷墟书契考释序

　　商遗先生《殷虚书契考释》成，余读而叹曰：自三代以后，言古文字者，未尝有是书也。炎汉以来，古文间出，孔壁汲冢，与今之殷墟而三。壁中所得，简策殊多，《尚书》礼经，颇增篇数。而淹中五十六卷，同于后氏者十七；孔氏四十五篇，见于今文者廿九。因所已知，通彼未见，事有可藉，功非至难。而太常所肄，不出曲台之书；临淮所传，亦同济南之数。虽师说之重，在汉殊然，将通读之方，自古不易。至于误“廚”作“序”，以“轸”为“构”，“文人”之作“宁人”，“大邑”之书“天邑”，古今异文而同缪，伏、孔殊师而沿讹。言乎释文，盖未尽善。晋世《中经》，定于荀、束。

　　今世所存，《穆传》而已。读其写定之书，间存隶古之字，偏旁缔搆，颇异古文。随疑分释，徒成虚语。校之汉人，又其次矣。其余郡国山川颇出彝器，始自天水，讫于本朝。吕、薛编集于前，阮、吴考释于后。恒轩晚出，尤称绝伦。顾于创通条例，开拓阃奥，概乎其未有闻也。夫以壁经、冢史，皆先秦之文；姬、赢、汉、晋，非绝远之世。彝器多出两周，考释已更数代。而校其所得，不过如此。况乎宣圣之所无徵，史佚之所未见，去古滋远，为助滋寡者哉。

　　殷虚书契者，殷王室命龟之辞，而太卜之所典守也。其辞或契于龟，或刻诸骨，大自祭祀征伐，次则行幸畋渔，下至牢鬯之数、风雨之占，莫不畛于鬼神，比其书命。爰自光绪之季，出于洹水之虚。先生既网罗以入秘藏，摹印以公天下，复于暇日撰为斯编。余受而读之，观其学足以指实，识足以洞微。发轸南阁之书，假途苍姬之器；会合偏旁之文，剖析孳乳之字。参伍以穷其变，比校以发其凡。悟一形繁简之殊，起两字并书之例。上池既饮，遂洞垣之一方；高矩攸陈，斯举隅而三反。颜黄门所谓“隐括有条例，剖析穷根源”者，斯书之谓矣。

　　由是大乙、卜丙，正传写之讹文,入商宅殷，辨国邑之殊号。至于诹日卜牲之典，王宾有奭之名，槱燎藕沈之用，牛羊犬豕之数，损益之事，羌难问于周京；文献之传，夙无徵于商邑。凡诸放逸，尽在敷陈，驭烛龙而照幽都，拊彗星而扫荒醫。以视安国之所隶定、广微之所撰次者，事之难易，功之多寡，区以别矣。是知效灵者地，复开宛委之藏；弘道惟人，终佇召陵之说。后有作者，视此知津。

　　甲寅冬十有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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