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五声说

五声说

　　古音有五声，阳类一与阴类之平、上、去、入四是也。说以世俗之语，则平声有二（实则阳类自为一声，谓之平声，语不甚切），上、去、入各一，是为五声。自《三百篇》以至汉初，此五声者，大抵相通叶，罕有出入。汉中叶以后，阳类之声一部伪变而为上、去，于是有阳声三、阴声四，而古之五声增而七矣。然魏晋间撰韵书者，仍分为五声，盖犹并阳声之平、上、去为一，不敢以后世之音乱古音也。封演《闻见记》云：“魏时有李登者，撰《声类》十卷，凡一万一千五百二十字。以五声命字。”《魏书·江式传》云：“晋吕忱弟静，别放魏左校令李登之法，作《韵集》五卷，宫、商、角、徵、羽各为一篇。”李、吕二氏之分五声，虽不能确指其为何，然非如徐景安《乐书》之说：宫为上平、商为下平、角为入、徵为上、羽为去，则可决也。今韵，平声分上下者，徒以卷帙繁重而分之，别无他义。且唐时韵书犹有不分者（如魏鹤山所藏《唐韵目》，于二十八删、二十九山之后继以三十先、三十一仙，是平声不分上、下），不足以为宫、商之分明矣。然平声中自有二类，则自隋唐以来言今韵者，与近世言古韵者之所同。陆法言以降诸韵书，其平声中、冬、东、钟、江、真、淳、藉、文、殷、元、魂、痕、寒、桓、删、山、先、仙、阳、唐、庚、耕、清、青、蒸、登、侵、覃、谈、盐、添、咸、衔、严，凡三十五韵，为有人之平；而支、脂、之、微、鱼、虞、模、齐、佳、皆、灰、咍、萧、宵、肴、豪、歌、戈、麻、尤、侯、幽二十二韵，为无入之平。近世言古韵者说，说颇与之异。休宁戴氏从《广韵》区别此二类，而谓二者相配，异平而同入。曲阜孔氏本其说，而谓《广韵》有人者为阳声，无入者为阴声.阴”、“阳”之名亦出于戴氏）。阴、阳二声，各分九部，两两对转，而以入声为之枢纽。至高邮王氏、歙县江氏，更考之周秦人周韵及文字之偏旁谐声，而谓《广韵》有入之平，古本无入；无入之平，古本有入。其说正与陆法言以来言今韵者相反。然其分平声为二类，则所同也。金坛段氏及王、江二氏虽不用阳声、阴声之名，然其书于阳声之韵皆自相次。段氏谓此大类有平、入、无上去。王、江二氏则谓有平、上、去，而无入。余则谓阳声自为一类，有平而无上、去、入。今韵于此类之字读为上、去者，皆平声之音变，而此类之平声，又与阴类之平声性质绝异。如谓阴类之平为平声，则此类不可不别立一名。阳声一与阴声平、上、去、入四，乃三代、秦、汉间之五声。此说本诸音理，征诸周、秦、汉初人之用韵，求诸文字之形声，无不朐合。颇疑李登、吕静之五声，舍此无以当之。李、吕二氏撰韵书时，所以不用魏晋音而用古音者，犹许叔重撰《说文解字》不用隶而用篆，孙叔然、徐仙民等作诸经音，不从俗读而从师读（师读非必古音）也。故五声者，以古音言之也。宋、齐以后，四声说行而五声说微，然周颗、沈约等撰韵书者，非不知有五声。约《答陆厥书》曰：“宫、商之声有五，文字之别累万，以累万之繁配五声之约”云云。约知有五而作《四声谱》者，以《四声为》属文而作（如王阮亭《声调谱》专为律师而作），本非韵书（四声之说专主属文，不关音韵。读《宋书·范晔传》、《射灵运传》、《南齐书·陆厥传》，《梁书·王筠传》，《南史·沈约》、《庾肩吾》诸传自明）。且其时阳类已显分三声，与阴类三声及入声而七。用之诗文，则阴、阳可以互易，而平、K不能相贸，故合阴、阳两类而为四声。四声者，就今音言之也。且五声专以声音，四声乃以声音之运用于诗文言。隋唐后编韵书者，亦本为诗则作（陆法言《切韵序》云：今反初服，私训诸弟子，凡有文藻，即须明声韵。”可知其书本为文而作），遂从沈《谱》并阴、阳为一类。然一有入，一无入，后世犹得由之以知其族类、性质之不同。然非三百年来古韵大明，亦无以知其别矣。

　　阴、阳二类，分于戴氏。其状此二声之别，亦惟戴氏言之最善。戴氏《答段若膺论韵书》曰：“大著六、（蒸、登）七、（侵、盐、添）八、（覃、谈、咸、衔、严、凡）九、（东、冬、钟、江）十、（阳、唐）十一、（庚、耕、清、青）十二、（真、臻、先）十三、（谆、文、欣、魂、痕）十四、（元、寒、桓、删、山、仙）凡九部，旧皆有入声。以金石音喻之，犹击金成声也。一、（之）二、（萧、宵、肴、豪）三、（尤、幽）四、（侯）五、（鱼、虞、模）十五、（脂、微、齐、皆、灰）十六、（支、佳）十七、（歌、戈、麻）凡八部，旧皆无入声。前七部以金石音喻之，犹击石成声也。惟十七部歌、戈与有入者近，麻与无入者近。旧皆失其入声，于是入声药、铎溷淆不分。仆审其音，有入者如气之阳，如物之雄，如衣之表；无入者，如气之阴，如物之雌，如衣之里。又平、上、去三声，近乎气之阳、物之雄、衣之表，入声近乎气之阴、物之雌、衣之里。故有入之与无入之去近。从此得其阴阳、表里之相配云云。自声音上论阴、阳二类之别，实自此始。其以金声比阳类，石声比阴类，尤为罕譬而喻。盖金声赠紘、清扬而常不易尽，故其类只有平声。若改读为上、去，则如击钟者以一手援桴击之，而即以他手案之，其近得之声决非钟声之自然也。阳声之上、去，亦决非阳声之自然。故既云阳声，即不容有上、去、入三声也。且阳声者，皆发声于其相配之阴声之入，而自以其声收之。故性质复于阴声。如戴氏所举八类（本九类。其第一类“阿”乃阴声，非阳声），膺”发声于“亿”，“翁”发声于“屋”，“央”发声于“约”，“婴”发声于“t”，“殷”发声于“乙”，“安”发声于“遏”，“音”发声于“邑”，“腌”发声于“鍊”，即发声于其相配之阴声之入，而自以其固有之声收之。此阳声所固有及其所分有之收声，在我中国文字中实无字可以当之。“膺”者，，，亿”与此声之合,，翁”者，，，屋”与此声之合,，央”者，，，约”与此声之合；以至“婴”、“殷”、“安”、“音”、“腌”诸声无不然。其余一切阳声，又莫非某发声与此声合。而此一切阳声之收声，其性质常悠扬不尽，故其为平声，与阴类之平声绝不同，更不容有上、去。自汉以后，阳声有上、去者，乃因事物滋多，故稍促其音，以微别于本音。其在周秦以前，绝不见有上、去之迹也。

　　阳声无上、去、入，非徒可于音理上决之，求诸事实，则有三大证焉。一、群经、《楚辞》中今所谓阳声之上、去，多与平声通协。而阴声之上、去，虽偶与平声协，而仍多自相协。此事于段氏《诗经韵谱》、《群经韵谱》中最为了然。二、阳声诸部字，其于形声，以平声为声者之十之八九（如蒸、冬二部殆全以平声为声。东部以平声为声者，亦过于十之九）。而阴声诸部字，则以上、去、入为声者，乃多于平声。此事一披归安严氏《说文声类》，亦自了然。三、《广韵》阳声诸部之上、去，多兼收于韵中。以东、冬、钟、江四韵字言之，上、去共二百五十八字，其中兼收于平韵者一百二十五字，几居其半。余谓其入平韵者，古之本音（盖自六朝韵书出）,入仄韵者，后世之音变也。且此所谓上、去者，皆以今韵言之。今韵之上、去有而平声不兼收者，古音多与平声通叶，或与平声互相通假。段氏《六书音韵表》于第六部至第十四部，皆无上、去，盖实有见于此也。惟于第七、第八、第十二三部，平声外兼有入声，则又姑从今韵，而不能自充其说。至高邮王氏以质（段第十二部之入）与缉、（段第七部之入）叶，（段第八部之入）皆名自为一部。歙江氏以质承脂、缉、叶，各自为一部，则段氏表中此九部者，只存平声，无上、去、入。然二氏犹谓此九部者无入而有上、去，则亦姑从今韵，而不敢用段氏之说也。余之五声说及阳声无上、去、入说，不过错综戴、孔、段、王、江五家之说而得其会通，无丝毫独见参于其间。而证之事实则如彼，求之诸家之说又如此。阳声之无上、去、入，虽视为定论可也。

　　尝谓自明以来古韵学之发明有三：一为连江陈氏古本音不同今韵之说，二为戴氏阴、阳二声相配之说，三为段氏古四声不同今韵之说。而部目之分析，其小者也。陈氏之说，开顾、工以后言古韵之端。戴氏之说，孔氏取之以成《诗声类》，其规摹亦略具矣。段氏之说，歙县江氏作《唐韵四声正》，虽窃取其义，而于其说之根本及其由此说所作之第七至第十四部韵谱，却未之从，后人亦罕留意及此者。故论其大略如右。至上所举三大证，当自为一书以明之。然在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固亦无藉乎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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