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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四


  王安石之未試其虐也,司馬君實於其新參大政,而曰「眾喜得人」,明道亦與之交好而不絕,迨其後悔前之不悟而已晚矣。知人其難,洵哉其難已!子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夫知言者,豈知其人之言哉?言飾於外,志藏於中;言發於先,行成於後。知其中,乃以驗其外;考其成,乃以印其先。外易辨,而中不可測;後易核,而先不能期。然則知言者,非知其人之所言可知已。商鞅初見孝公而言三王,則固三王之言矣。王莽進漢公而言周公,則固周公之言矣。而天下或為其所欺者,知鞅、莽之言,而不知三王與周公之言也。知言者,因古人之言,見古人之心;尚論古人之世,分析古人精意之歸;詳說群言之異同,而會其統宗;深造微言之委曲,而審其旨趣;然後知言與古合者,不必其不離矣;言與古離者,不必其不合矣。非大明終始以立本而趣時,不足以與於斯矣。

  立聖人之言於此以求似,無不可似也。為老氏之言者曰「虛靜」。虛靜亦聖人之德也。為釋氏之言者曰「慈閔」。慈閔亦聖人之仁也。為申、韓、管、商之言者曰「足兵食,正刑賞」。二者亦聖人之用也。匿其所師之邪慝,而附以君子之治教,奚辨哉?揣時君之所志,希當世之所求,以獵取彞訓,而跡亦可以相冒。當其崇異端、尚權術也,則弁髦聖人以恣其云為。及乎君子在廷,法言群進,則抑捃拾堯、舜、周公之影似,招搖以自詭於正。夫帝王經世之典,與貪功謀利之邪說,相辨者在幾微。則苟色莊以出之,而不易其懷來之所挾,言無大異於聖人之言,而君子亦為之動。無惑乎溫公、明道之樂進安石而與之言也。

  夫知言豈易易哉?言期於理而已耳,理期於天而已耳。故程子之言曰:「聖人本天,異端本心。」雖然,是說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論,非極致之言也。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無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若其密運而曲成,知大始而含至仁,天奚在乎?在乎人之心而已。故聖人見天於心,而後以其所見之天為神 之主。知 者,務知其所以言之密藏,而非徒以言也。如其有一定之是非,而不待求之於心,則惻怛不生於中,言仁者即仁矣;羞惡不警於志,言義者即義矣;飾其言於仁義之圃,而外以毒天下,內以毀廉隅,皆隱伏於於內,而仁義之言,抑可不察。安石之所能使明道不斥絕而與之交者,此也。當其時,秀慧之士,或相獎以寵榮,或相溺於詩酒。而有人焉,言不及於戲豫,行不急於進取,則奉天則以鑒之,而不見其過;將以為合於聖人之言,而未知聖人之言初不僅在於此。乃揖而進之,謂是殆可與共學者與!實則繇言之隱,與聖人傳心之大義微言相背以馳,尤甚於戲渝詭遇之徒。何則?彼可裁之以正,而此不可也。

  若溫公則愈失之矣,其於道也正,其於德也疏矣。聖人之言,言德也,非言道也,而公所篤信者道。其言道也,尤非言法也,而公所確持者法。且其憂世也甚,而求治也急,則凡持之有故,引之有征,善談當世之利病者,皆嘉予之,而以為不謬於聖人之言。於明道肅然敬之矣,於安石竦然慕之矣,乃至於蕩閑敗度之蘇氏,亦翕然推之矣。侈口安危,則信其愛國;極陳利病,則許以憂民;博徵之史,則喜其言之有餘;雜引於經,則羨其學之有本。道廣而不精,存誠而不知閑邪,於以求知人之明,不為邪慝之所欺,必不可得之數矣。凡彼之言,皆聖人之所嘗言者,不可一概折也。唯於聖人之言,洗心藏密,以察其精義;則天之時,物之變,極乎深而研以其幾。然後知堯、舜、周、孔之治教,初無一成之軌則,使人揭之以號於天下。此之謂知言,而人乃可得而知,固非溫公之所能及也。窮理,而後詭於理者遠;盡性,而後淫於性者詘,至於命,而後與時偕行之化,不以一曲而蔽道之大全。知言者「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之謂也。明道早失之,而終得之。溫公則一失已彰,而又再失焉;悔之於安石敗露之餘,而又與蘇氏為緣。無他,在知其人之言,而不知古今先哲之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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