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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三 墓志三


  太常博士曾公墓志铭

  公讳易占,字不疑,姓曾氏,建昌南丰人,其世出有公之考赠谏议大夫致尧之碑。大夫当太宗真宗世为名臣。公少以荫补太庙斋郎,为抚州宜黄、临川二县尉。举三司法,中进士第,改镇东节度推官。还,改武胜节度掌书记、崇州军事判官,皆不往。用举者监真州装卸米仓,迁太子中允、太常丞、博士,知泰州之如皋、信州之玉山二县。知信州钱仙芝者,有所丐于玉山,公不与,即诬公,吏治之,得所以诬公者,仙芝则请出御史。当是时,仙芝盖有所挟,故虽坐诬公抵罪,而公亦卒失博士,归不仕者十二年。复如京师,至南京病,遂卒。娶周氏、吴氏,最后朱氏,封崇安县君。子男六人,晔、巩、牟、宰、布、肇。女九人。公以端拱己丑生,卒时庆历丁亥也。后卒之二年而葬,其墓在南丰之先茔。

  始公以文章有名,及试于事,又愈以有名。临川之治,能不以威,而使恶人之豪帅其党数百人皆不复为恶。在越州,其守之合者倚公以治,其不合者有所不可,公辄正之。庄献太后用道士言作乾明观,匠数百人,作数岁不成。公语道士曰:“吾为汝成之。”为之捐其费大半,役未几而罢。如皋岁大饥,固请于州,而越海以籴,所活数万人。明年稍已熟,州欲收租赋如常,公独不肯听,岁尽而泰之县民有复亡者,独如皋为完。既又作孔子庙,讽县人兴于学。玉山之政,既除其大恶,而至于桥梁廨驿无所不治。盖公之已试于事者能如此。既仕不合,即自放为文章十馀万言,而《时议》十卷尤行于世。《时议》者,惩已事,忧来者,不以一身之穷而遗天下之忧。以为“其志不见于事则欲发之于文,其文不施于世则欲以传于后。后世有行吾言者,而吾岂穷也哉?”盖公之所为作之意也。

  宝元中,李元昊反,契丹亦以兵近边,阳为欲弃约者,天子独忧之,诏天下有能言者皆勿讳。于是言者翕然论兵以进,公独以谓“天下之安危顾吾自治不耳。吾已自治,夷狄无可忧者;不自治,忧将在于近,而夷狄岂足道哉?”即上书言数事,以为事不尔,后当如此,既而皆如其云。公之遭诬,人以为冤,退而贫,人为之忧也。而公所为十馀万言,皆天下事,古今之所以存亡治乱,至其冤且困,未尝一以为言。公没,而其家得其遗疏,曰:“刘向有言:‘谗邪之所以并进者,由上多疑心,用贤人而行善政,如或谮之,则贤人舍而善政还。’此可谓明白之论切于今者。夫夷狄动于外,百姓穷于下,臣以谓尚未足忧也。臣之所谓可忧者,特在分诸臣之忠邪而已。”其大略如此,而其详有人之难言者。盖公既病而为之,未及上而终云。呜呼,其尤可以见公之志也。夫谏者贵言人之难言,而传者则有所不得言,读其略不失其详,后世其有不明者乎?

  公之事亲,心意几微,辄逆得之。好学不怠,而不以求闻于世。所见士大夫之丧葬二人,逆一人之柩以归,又字其孤;又一人者,宰相舅,尝为赞善大夫,死三十年犹殡,殡坏,公为增修,又与宰相书责使葬之。此公之行也。盖公之试于事者小而不尽其材,而行之所加又近,唯其文可以见公之所存而名后世。故公之故人子王某,取其尤可以铭后世者,而为铭曰:

  夫辨邪正之实,去万事之例,而归宰相之责。破佛与老,合兵为农,以立天下之本。设学校,奖名节,以材天下之士。正名分,定考课,通财币,以成制度之法。古之所以治者,不皆出于此乎?而《时议》之言如此。读其书以求其志,呜呼!公之志何如也。

  内翰沈公墓志铭

  公姓沈氏,讳遘,字文通,世为杭州钱塘人。曾祖讳某,皇赠兵部尚书。祖讳某,皇赠吏部尚书。父扶,今为尚书金部员外郎。公初以祖荫补郊社斋郎,举进士于廷中为第一,大臣疑已仕者例不得为第一,故以为第二,除大理评事,通判江宁府。当是时,公年二十,人吏少公,而公所为卓越已足以动人,然世多未知公果可以有为也。祀明堂恩,迁秘书省著作佐郎。岁满召归,除太常丞、集贤校理,判登闻鼓院、吏部南曹,权三司度支判官,又判都理欠凭由司。于是校理八年矣,平居闭门,虽执政,非公事不辄见也,故虽执政初亦莫知其为材。居久之,乃始以同修起居注,召试知制诰。及为制诰,遂以文学称天下。金部君坐免归,求知越州,又移知杭州。锄治奸蠹,所禁无不改,崇奖贤知,得其欢心,两州人皆画像祠之。

  英宗即位,召还,勾当三班院,兼提举兵吏司封官告院,兼判集贤院,延见劳问甚悉。居一月,权发遣开封府事。公初至,开封指以相告曰:“此杭州沈公也。”及摄事,人吏皆屏息。既而以知审官院,遂以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公旦昼视事,日中则庭无留人,出谢诸客,从容笑语。客皆怪公独有馀日,而畿内翕然称治,人人如公坐视其左右。于是名实暴耀振发,贤临一时,自天子大臣皆论以为国之器,而闾巷之士奔走谈说,欢呼鼓舞,以不及为恐。会母夫人疾病,请东南一州视疾,英宗曰:“学士岂可以去朝廷也?”明日,除翰林学士、知制诰,充群牧使,兼权判吏部流内铨、判尚书礼部。

  公虽去开封,然皆以为朝夕且大用矣,而遭母夫人丧以去。英宗闻公去,尤悼惜,特遣使者追赐黄金百两,而以金部君知苏州。公居丧致哀,寝食如礼,以某年某月得疾杭州之墓次,某日至苏州,而以某日卒,年四十有三。三男子,六女。中男恭嗣,后公六日卒。隆嗣、廷嗣与六女,皆尚幼。夫人陆氏,封安定郡君。公官右谏议大夫,散官朝散大夫,勋轻车都尉,爵长安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有文集十卷。

  公平居不常视书,而文辞敏丽可喜,强记精识,长于议论,世所谓老师宿学无所不读,通于世务者,皆莫能屈也。与人甚简,而察其能否贤不肖尤详,视遇之各尽其理。为政号为严明,而时有所纵舍,于善良贫弱,抚恤之尤至。在杭州,待使客多所阔略,而州人之贫无以葬及女子失怙恃而无以嫁者,以公使钱葬嫁之,凡数百人。于其卒,知与不知,皆为之叹惜。某年某月某日葬公杭州某乡某里。铭曰:

  沈公仪仪,德义孔时。升自东方,其明孰夷?视瞻叹誉,无我敢疵。正昼而陨,呜呼可悲。序传有史,亦在铭诗。

  王深父墓志铭

  吾友深父,书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为己任,盖非至于命弗止也。故不为小廉曲谨以投众人耳目,而取舍、进退、去就必度于仁义。世皆称其学问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见谓迂阔,不足趣时合变。嗟乎,是乃所以为深父也。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则必无以同乎此矣。

  尝独以谓天之生夫人也,殆将以寿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显,以施泽于天下。或者诱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觉后世之民。呜呼,孰以为道不任于天,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难知也。以孟轲之圣,而弟子所愿,止于管仲、晏婴,况馀人乎?至于扬雄,尤当世之所贱简,其为门人者,一侯芭而已。芭称雄书,以为胜《周易》。《易》不可胜也,芭尚不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无所遇合,至其没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轲、雄者,其没皆过千岁,读其书、知其意者甚少,则后世所谓知者未必真也。夫此两人以老而终,幸能著书,书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虽能知轲,其于为雄,虽几可以无悔,然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岂特无所遇于今,又将无所传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盖非余所能知也。

  深父讳回,本河南王氏。其后自光州之固始,迁福州之侯官,为侯官人者三世。曾祖讳某,某官。祖讳某,某官。考讳某,尚书兵部员外郎。兵部葬颍州之汝阴,故今为汝阴人。深父尝以进士补亳州卫真县主簿,岁馀自免去。有劝之仕者,辄辞以养母。其卒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三。于是朝廷用荐者以为某军节度推官,知陈州南顿县事,书下,而深父死矣。夫人曾氏,先若干日卒。子男一人某,女二人,皆尚幼。诸弟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深父某县某乡某里,以曾氏祔。铭曰:

  呜呼深父,维德之仔肩,以迪祖武。厥艰荒遐,力必践取。莫吾知庸,亦莫吾侮。神则尚反,归形此土。

  叔父临川王君墓志铭

  孔子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之孝,固有等矣。至其以事亲为始,而能竭吾才,则自圣人至于士,其可以无憾焉一也。

  余叔父讳师锡,字某。少孤,则致孝于其母,忧悲愉乐不主于己,以其母而已。学于他州,凡被服、饮食、玩好之物,苟可以惬吾母而力能有之者,皆聚以归,虽甚劳窘终不废。丰其母以及其昆弟姑姊妹,不敢爱其力之所能得;约其身以及其妻子,不敢歉其意之所欲为。其外行,则自乡党邻里及其尝所与游之人,莫不得其欢心。其不幸而蚤死也,则莫不为之悲伤叹息。夫其所以事亲能如此,虽有不至,其亦可以无憾矣。

  自庠序聘举之法坏,而国论不及乎闺门之隐,士之务本者,常诎于浮华浅薄之材。故余叔父之卒,年三十七,数以进士试于有司,而犹不得禄赐以宽一日之养焉。而世之论士也,以苟难为贤,而余叔父之孝,又未有以过古之中制也,以故世之称其行者亦少焉。盖以叔父自为,则由外至者,吾无意于其间可也。自君子之在势者观之,使为善者不得职而无以成名,则中材何以勉焉?悲夫!

  叔父娶朱氏。子男一人,某,女子一人,皆尚幼。其葬也,以至和四年,祔于真州某县某乡铜山之原皇考谏议公之兆。为铭。铭曰:

  夭孰为之?穷孰为之?为吾能为,已矣无悲。

  虞部郎中刁君墓志铭

  刁氏于江南为显姓。当李氏时,君曾祖讳某,甚贵宠,尝节度昭信军,卒,葬昭信城南。皇祖讳某,亦尝仕李氏,归朝廷,以尚书兵部郎中直秘阁,终真宗时,其墓在江宁牛首之北。后秘阁再世不大遂,然多名人在世议中。尚书屯田员外郎讳某者,葬丹徒,于君为皇考,故君为丹徒人。君讳某,字某,尝举进士不中,遂用皇祖荫仕州县,以尚书虞部郎中知广德军。归,卒于京师,年六十一。后卒之若干日,治平二年二月十五日,葬丹徒乐亭村。君敦厚谨饬,治内外皆严以有恩,所居官,举其治,以此多荐者。初娶孙氏,后娶郭氏,封金华县君。有六男子:珉,试将作监主簿;璹,守某县令;次玘、瑰、玣、珣为进士。三女,长嫁尚书屯田员外郎梁昱,馀未嫁。铭曰:

  刁氏南祖,奋功以武。诒禄于孙,有蔚有文。君以祖芘,厥艰初仕。祗载不惰,有荣于位。徂相名原,窾此新宫。筮云终吉,铭告无穷。

  王会之墓志铭

  君讳逢,字会之,姓王氏,太平州当途县人也。尝举进士不中,去以所学教授。于是苏州士人从转运使乞君主其学,学者常致数千百人,君所奖养成就者多矣。乃始以进士起家,权南雄州军事判官,归,试判超等,补袁州军事判官,留为国子监直讲,兼陇西郡王宅教授。李某行内修谨,君盖有力焉。岐国公主既嫁,为君求迁,有命矣,君辞焉,乃已。君少以文学知名,于书无所不观,而尤喜《易》,作《易传》十卷、《乾德指说》一卷、《复书》七卷,名士大夫多善其书者。于是枢密使张公举君可试馆职,而宰相无知君者,故不用。通判徐州,以疾不赴,求监苏州酒,以嘉祐八年正月六日不起,年五十九,至太常博士。君为人乐易,笃于朋友故旧,于势利无所苟,能爱人以得其欢心。君皇祖考延嗣,祖、考皆不仕,而皇考以君故,赠大理评事。前夫人苏氏,后夫人陈氏,皆无子。陈氏名家子,亦有贤行,以嘉祐八年四月二日葬君苏州吴县三玄乡陆公原,以前夫人苏氏祔焉。铭曰:

  宜寿也,五十而已;宜贵也,止于博士。谓卒有后也,而终无子。呜呼夫子,命不可与谋。其归其安,永矣兹丘。

  袁州军事推官萧君墓志铭

  袁州军事推官新喻萧君,讳洵,字公美。初年十五,以父命就学于乡里,后数举进士不合,用父荫试秘书省校书郎,选筠州司法。尝独守法争议,脱数人于几死,又选吉州吉水县主簿,遂佐袁州,摄行宜春令事。县甚治,用举者十四人当召对。以治平二年五月十八日卒京师,年四十五。越四年二月三日,葬新喻钟山乡钟山里。于是夫人张氏前死而别葬。子男一人,錞,郊社斋郎。女六人,其四人既为士妻,其二尚幼。萧氏故长沙人,当李氏时迁江南,或居庐陵,或新喻,后皆以才力名艺自显。君曾祖讳绍,有儒学,不仕。祖讳世则,赠光禄卿。父固尝以尚书刑部郎中、集贤殿修撰守桂州,经略南方,号称能臣。已而有所牾,以祠部郎中分司遂致仕。君惇厚谨密,事亲左右不怠,当官廉实以敏,以故多举者。铭曰:

  于嗟萧君,营此新卜。何性之祥,而命之不穀。匪父匪母,匪子为忧。自其邑里,皆叹以愀。有铭厥实,藏在中丘。

  大理寺丞杨君墓志铭

  君讳忱,字明叔,华阳杨氏子。少卓荦,以文章称天下。治《春秋》,不守先儒传注,资它经以佐其说。其说超厉卓越,世儒莫能难也。及为吏,披奸发伏,振擿利害,之人之以声名权势骄士者,常逆为君自绌,盖君有以过人如此。然峙其能,奋其气,不治防畛以取通于世,故终于无所就以穷。

  初,君以父荫守将作监主簿,数举进士不中。数上书言事,其言有众人所不敢言者。丁文简公且死,为君求职,君辞焉。复用大臣荐,召君试学士院,又久之,不就。积官至朝奉郎、行大理寺丞、通判河中府事、飞骑尉,而坐小法绌监蕲州酒税,未赴,而以嘉祐七年四月辛巳卒于河南,享年三十九。顾言曰:“焚吾所为书,无留也,以柩从先人葬。”八年四月辛卯,从其父葬河南府洛阳县平乐乡张封村。

  君曾祖讳津。祖讳守庆,坊州司马,赠尚书左丞。父讳偕,翰林侍读学士,以尚书工部侍郎致仕,特赠尚书兵部侍郎。娶丁氏,清河县君,尚书右丞度之女。子男两人:景略,守太常寺太祝,好书,学能自立;景彦,早卒。君有文集十卷,又别为《春秋正论》十卷,《微言》十卷,《通例》二十卷。铭曰:

  芒乎其孰始,以有厥美。昧乎其孰止,以终于此。纳铭幽宫,以慰其子。

  节度推官陈君墓志铭

  人之所难得乎天者,聪明辨智敏给之材;既得之矣,能学问修为以自称,而不弊于无穷之欲,此亦天之所难得乎人者也。天能以人之所难得者与人,人欲以天之所难得者徇天,而天不少假以年,则其得有不暇乎修为,其为有不至乎成就,此孔子所以叹夫未见其止而惜之者也。

  陈君讳之元,字某,年二十七,为武昌军节度推官以卒。自其为儿童,强记捷见,能不劳而超其长者。少长,慨然慕古人所为,而又能学其文章。既以进士起家,则喜曰:“无事于诗赋矣,以吾日力尽之于所好,其庶乎吾可以成材。”于是悉橐其家书之官,而蚤夜读以思,思而不得,则又从其朋友讲解,至于达而后已,其材与志如此。使天少假以年,则其成就当如何哉?然无几何得疾病,遂至于不起。嗟乎,此亦所谓未见其止而可惜者也。

  君某州之某县人。曾祖曰某。祖曰某。考曰某。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其兄之方为之卜某州某县某所之原以葬。而临川王某为铭曰:

  浮扬清明,升气之乡;沈翳浊墨,降形之宅。其升远矣,其孰能追?其降在此,有铭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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