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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以七事为证(2)


  自古制器尚象,开物成务,中国实在各国之先。而创作之物,大有助于世界文明之进步者,不一而足。如印版也,火药也,瓷器也,丝茶也,皆为人类所需要者也。更有一物,实开今日世界交通之盛运,成今日环球一家之局者,厥为罗经。古籍所载指南车,有谓创于黄帝者,有谓创于周公者,莫衷一是。然中国发明磁石性质而制为指南针,由来甚古,可无疑义。后西人仿而用之,航海事业于以发达。倘无罗经以定方向,则汪洋巨浸,水天一色,四顾无涯,谁敢冒险远离海岸,深蹈迷途,而赴不可知之地哉?若无罗经为航海之指导,则航业无由发达,而世界文明必不能臻于今日之地位。罗经之为用,诚大矣哉!然则罗经者,何物也?曰:是一简单之电机也。

  人类之用电气者,以指南针为始也。自指南针用后,人类乃从而注意于研究磁针之指南、磁石之引铁,经千百年之时间,竭无穷之心思学力,而后发明电气之理。乃知电者,无质之物也,其性与光热通,可互相变易者也。其为物弥漫六合,无所不入,无所不包;而其运行于地面也,有一定之方向,自南而北,磁铁受电之感,遂成为南北向之性。如定风针之为风所感,而从风向之所之者,同一理也。往昔电学不明之时,人类视雷电为神明而敬拜之者,今则视之若牛马而役使之矣。今日人类之文明,已进于电气时代矣,从此人之于电,将有不可须臾离者矣。现于通都大邑之地,其用电之事以日加增,点灯也用电,行路也用电,讲话也用电,传信也用电,作工也用电,治病也用电,炊爨也用电,御寒也用电。以后电学更明,则用电之事更多矣。

  以今日而论,世界用电之人已不为少,然能知电者,有几人乎?每遇新创制一电机,则举世从而用之,如最近之大发明为无线电报,不数年则已风行全世。然当研究之时代,费百十年之工夫,竭无数学者之才智,各贡一知,而后得成全此无线电之知识。及其知识真确,学理充满,而乃本之以制器,则无所难矣。器成而以之施用,则更无难矣。是今日用无线电以通信者,人人能之也。而司无线电之机生,以应人之通信者,亦不费苦学而能也。至于制无线电机之工匠,亦不过按图配置,无所难也。其最难能可贵者,则为研求无线电知识之人。学识之难关一过,则其他之进行,有如反掌矣。以用电一事观之,人类毫无电学知识之时,已能用磁针而制罗经,为航海指南之用;而及其电学知识一发达,则本此知识而制出奇奇怪怪层出不穷之电机,以为世界百业之用。此“行之非艰,知之惟艰”,电学可为铁证者八也。

  近世科学之发达,非一学之造诣,必同时众学皆有进步,互相资助,彼此乃得以发明。与电学最有密切之关系者为化学,倘化学不进步,则电学必难以发达;亦惟有电学之发明,而化学乃能进步也。然为化学之元祖者,即道家之烧炼术也。古人欲得不死之药,于是方士创烧炼之术以求之。虽不死之药不能骤得,而种种之化学工业则由之以兴,如制造朱砂、火药、瓷器、豆腐等事业其最著者;其他之工业,与化学有关系,由烧炼之术而致者,不可胜数也。中国之有化学制造事业,已数千年于兹,然行之而不知其道,并不知其名,比比皆是也。吾国学者今多震惊于泰西之科学矣。而科学之最神奇奥妙者,莫化学若;而化学之最难研究者,又莫有机体之物质若;有机体之物质之最重要者,莫粮食若。近日泰西生理学家,考出六畜之肉中涵有伤生之物甚多,故食肉之人,多有因之而伤生促寿者。

  然人身所需之滋养料以肉食为最多,若舍肉食而他求滋养之料,则苦无其道。此食料之卫生问题,为泰西学士所欲解决者非一日矣。近年生物科学进步甚速,法国化学家多伟大之发明,如裴在辂氏创有机化学,以化合之法制有机之质,且有以化学制养料之理想;巴斯德氏发明微生物学,以成生物化学;高第业氏以生物化学研究食品,明肉食之毒质,定素食之优长。吾友李石曾留学法国,并游于巴氏、高氏之门,以研究农学而注意大豆,以与开“万国乳会”而主张豆乳,由豆乳代牛乳之推广而主张以豆食代肉食,远引化学诸家之理,近应素食卫生之需,此巴黎豆腐公司之所由起也。

  夫中国人之食豆腐尚矣,中国人之造豆腐多矣,甚至穷乡僻壤三家村中亦必有一豆腐店,吾人无不以末技微业视之,岂知此即为最奇妙之有机体化学制造耶?岂知此即为最合卫生、最适经济之食料耶?又岂知此等末技微业,即为泰西今日最著名科学家之所苦心孤诣研求而不可得者耶?又夫陶器之制造,由来甚古。巴比伦、埃及则有以瓦为书,以瓦为郭;而墨西哥、比鲁等地,于西人未发见美洲以前,亦已有陶器。而近代文明之国,其先祖皆各能自造陶器。是知烧土成器,凡人类文明一进至火食时代则能为之。惟瓷器一物,则独为中国之创制,而至今亦犹以中国为最精。当一千五百四十年之时,有法人白里思者,见法贵族中有中国瓷器,视为异宝,而决志仿制之,务使民间家家皆能享此异宝。于是苦心孤诣,从事于研究,费十六年之心思,始制出一种似瓷之陶器。此为欧洲仿制中国瓷器之始。

  至近代泰西化学大明,各种工业从而发达,而其制瓷事业亦本化学之知识而施工,始能与中国之瓷质相伯仲。惟如明朝之景泰、永乐,清朝之康熙、乾隆等时代所制之各种美术瓷器,其彩色质地,则至今仍不能仿效也。夫近时化学之进步,可谓登峰造极矣,其神妙固非吾古代烧炼之术可比,则二十年前之化学家亦梦想所不到也。前者之化学,有有机体与无机体之分,今则已无界限之可别,因化学之技术已能使无机体变为有机体矣。又前之所谓元素、所谓元子者,今亦推翻矣。因至镭质发明之后,则知前之所谓元素者,更有元素以成之;元子者,更有元子以成之。从此化学界当另辟一新天地也。

  西人之仿造中国瓷器,专赖化学以分析,而瓷之体质、瓷之色料一以化学验之,无微不释。然其烧炼之技术,则属夫人工与物理之关系,此等技术今已失传,遂成为绝艺,故仿效无由。此欧美各国所以贵中国明清两代之瓷,有出数十万金而求一器者。今藏于法、英、美等国之博物院中者,则直视为希世之异宝也。然当时吾国工匠之制是物者,并不知物理、化学为何物者也。此“行之非艰,知之惟艰”,化学可为铁证者九也。

  进化论乃十九世纪后半期,达文〔今译达尔文〕氏之《物种来由》〔今译《物种起源》〕出现而后始大发明者也,由是乃知世界万物皆由进化而成。然而古今来聪明睿知之士,欲穷天地万物何由而成者众矣,而卒莫能知其道也。二千年前,希腊之哲奄比多加利氏及地摩忌里特氏〔今译毕达哥拉斯、德漠克利特〕,已有见及天地万物当由进化而成者。无如继述无人,至梳格底、巴列多〔今译苏格拉底、柏拉图〕二氏之学兴后,则进化之说反因之而晦。至欧洲维新以后,思想渐复自由,而德之哲学家史宾那沙氏及礼尼诗氏〔今译斯宾诺莎、莱布尼茨〕二人,穷理格物,再开进化论之阶梯;达文之祖则宗述礼尼诗者也。嗣后科学日昌,学者多有发明,其最著者,于天文学则有拉巴刺氏,于地质学则有利里氏,于动物学则有拉麦氏,此皆各从其学而推得进化之理者,洵可称为进化论之先河也。

  至达文氏则从事于动物之实察,费二十年勤求探讨之功,而始成其《物种来由》一书,以发明物竞天择之理。自达文之书出后,则进化之学,一旦豁然开朗,大放光明,而世界思想为之一变,从此各种学术皆依归于进化矣。夫进化者,自然之道也。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此物种进化之原则也。此种原则,人类自石器时代以来,已能用之以改良物种,如化野草为五谷,化野兽为家畜,以利用厚生者是也。然用之万千年,而莫由知其道,必待至科学昌明之世,达文氏二十年苦心孤诣之功而始知之。其难也如此。夫进化者,时间之作用也,故自达文氏发明物种进化之理,而学者多称之为时间之大发明,与牛顿氏之摄力为空间之大发明相媲美。而作者则以为进化之时期有三:其一为物质进化之时期,其二为物种进化之时期,其三则为人类进化之时期。元始之时,太极(此用以译西名“伊太”〔今译“以太”〕也)动而生电子,电子凝而成元素,元素合而成物质,物质聚而成地球,此世界进化之第一时期也。

  今太空诸天体多尚在此期进化之中。而物质之进化,以成地球为目的。吾人之地球,其进化几何年代而始成,不可得而知也。地球成后以至于今,按科学家据地层之变动而推算,已有二千万年矣。由生元之始生而至于成人,则为第二期之进化。物种由微而显,由简而繁,本物竞天择之原则,经几许优胜劣败,生存淘汰,新陈代谢,千百万年,而人类乃成。人类初出之时,亦与禽兽无异;再经几许万年之进化,而始长成人性。而人类之进化,于是乎起源。此期之进化原则,则与物种之进化原则不同:物种以竞争为原则,人类则以互助为原则。社会国家者,互助之体也;道德仁义者,互助之用也。人类顺此原则则昌,不顺此原则则亡。此原则行之于人类当已数十万年矣。

  然而人类今日犹未能尽守此原则者,则以人类本从物种而来,其入于第三期之进化为时尚浅,而一切物种遗传之性尚未能悉行化除也。然而人类自入文明之后,则天性所趋,已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向于互助之原则,以求达人类进化之目的矣。人类进化之目的为何?即孔子所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耶稣所谓“尔旨得成,在地若天”,此人类所希望,化现在之痛苦世界而为极乐之天堂者是也。近代文明进步,以日加速,最后之百年已胜于以前之千年,而最后之十年又胜已往之百年,如此递推,太平之世当在不远。乃至达文氏发明物种进化之物竞天择原则后,而学者多以为仁义道德皆属虚无,而争竞生存乃为实际,几欲以物种之原则而施之于人类之进化,而不知此为人类已过之阶级,而人类今日之进化已超出物种原则之上矣。此“行之非艰,而知之惟艰”,进化论可为铁证者十也。

  倘仍有不信吾“行易知难”之说者,请细味孔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可”字当作“能”解。可知古之圣人亦尝见及,惜其语焉不详,故后人忽之,遂致渐入迷途,一往不返,深信“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之说,其流毒之烈,有致亡国灭种者,可不惧哉!中国、印度、安南、高丽等国之人,即信此说最笃者也。日本人亦信之,惟尚未深,故犹能维新改制而致富强也。欧美之人,则吾向未闻有信此说者。当此书第一版付梓之夕,适杜威博士至沪,予特以此质证之。博士曰:“吾欧美之人,只知‘知之为难’耳,未闻‘行之为难’也。”又有某工学博士为予言曰,彼初进工学校,有教师引一事实以教“知难行易”,谓有某家水管偶生窒碍,家主即雇工匠为之修理。工匠一至,不过举手之劳,而水管即复回原状。而家主叩以工值几何,工匠曰:“五十元零四角。”家主曰:“此举手之劳,我亦能为之,何索值之奢而零星也?何以不五十元,不五十一元,而独五十元零四角何为者?”工匠曰:“五十元者,我知识之值也;四角者,我劳力之值也。如君今欲自为之,我可取消我劳力之值,而只索知识之值耳。”家主哑然失笑,而照索给之。此足见“行易知难”,欧美已成为常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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