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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以用钱为证(2)


  钱币发生数千年而后,乃始有近代机器之发明。自机器发明后,人文之进步更高更速,而物质之发达更超越于前矣。盖机器者,羁勒天地自然之力以代人工,前时人力所不能为之事,机器皆能优为之。任重也,一指可当万人之负;致远也,一日可达数千里之程。以之耕,则一人可获数百人之食;以之织,则一人可成千人之衣。经此一进步也,工业为之革命,天地为之更新,而金钱之力至此已失其效矣。何以言之?夫机器未出以前,世界之生产全赖人工为之,则买卖之量,亦无出乎金钱范围以外者。今日世界之生产,则合人工与自然力为之,其出量加至万千倍,而买卖之量亦加至万千倍,则今日之商业,已出乎金钱范围之外矣。所以大宗买卖,多不用金钱,而用契券矣。譬如有川商运货百万元至沪,分十起而售之,每起获其十一之利,而得十一万元,皆收现钱。以银元计之,每起已四千九百五十斤,一一收之藏之,而后往市以求他货而买之,又分十起而买入,则运货往来之外,又须运钱往来。若一人分十起售其货,又当分十起而收其钱,继又买入他货十宗,又分十起以付钱,其费时费力,已不胜其烦矣。倘同时所到之商不止一路,则合数十百人而各有货百数十万以买卖,每人皆需数日之时间以执行其事,则每人所过手之金钱,一人百数十万元,十人千数百万元,百人万数千万元,则一市中之金钱断无此数,故大宗买卖早非金钱之力所能为矣。金钱之力有所穷,则不期然而然渐流入于用契券以代金钱,而人类且不之觉也。

  契券之用为何?此非商贾中人,自不能一闻则了解也。如上述之川客,贩货百万元至沪,分十起售之,获其十一之利,每起所收十一万元,惟此十一万元非四千九百五十斤之银元,乃一张之字纸,列有此数目耳。此等字纸,或为银行之支票,或为钱庄之庄票,或为货客本店之期单,或为约束之欠据者是也。售十起之货,则彼此授受十张之字纸而已,交收货物之外,再不用交收银元矣。川客在沪所采买之货,亦以此等字纸兑换之。如是一买一卖,其百余万元之货物,已省却主客彼此交收四万九千五百斤银元四次运送之劳矣,且免却运送时之种种盗窃、遗失、意外等危险矣。其节时省事,并得安全无虞,为利之大,以一人计已如此矣,若以社会而言,则其为利实有不可思议者矣。

  是以在今日之文明社会中,实非用契券为买卖不可矣,“金钱万能”云乎哉?而世人犹迷信之者,是无异周末之时,犹有许行之徒守自耕而食、自织而衣之旧习者也。不知自日中为市之制兴,则自耕而食,自织而衣之兼业可以废;至金钱出,则日中为市之制可以废;至契券出,而金钱之用亦可以废矣。乃民国元年时,作者曾提议废金银,行钞券,以英国困而振工商,而闻者哗然,以为必不可能之事。

  乃今次大战,世界各国多废金钱而行纸币,悉如作者七年前所主张之法。盖行之得其法,则纸币与金钱等耳。或曰:“元明两朝皆发行钞票,乃渐致民穷国困,而卒至于亡者,美国南北战争之时,亦发行纸币,而亦受纸币之害者,何也?”曰:以其发之无度,遂至纸币多而货物少故也。又曰:“北京去年发不兑现之令,岂非废金钱行纸币票乎?何以不见其效,而反生出市面恐慌、人民困苦也?”曰:北京政府之效人颦,而发不兑现之令也,只学人一半而违其半。夫人之不兑现,同时亦不收现也,而北京政府之不兑现,同时又收现,此非废金钱而行纸币,乃直以空头票而骗金钱耳。此北京政府之所以失败也。英国之不兑现也,同时亦不收现,凡政府之赋税、借债种种收入,皆非纸币不收。是以其战费之支出,每日六七千万元,皆给发纸票,而市面流通无滞,人人之乐为用者,何也?以政府每数月必发行一次公债,每次所募之额,在数十万万元者,亦皆悉收纸币,不收现金。有现金之人,或买货、或纳税者,必须将其金钱向银行换成纸票,乃能通用,否则其金钱等于废物耳。此英国不兑现之法也。而北京政府则自发之纸票亦不收,是何异自行宣告其破产乎?天下岂有不自信用之券,而能令他人信用之者乎?奸商市侩尚且不为此,而堂堂政府为之,其愚孰甚!此皆不知钱之为用之过也。

  世之能用钱而不知钱之为用者,古今中外,比比皆是。昔汉兴,承秦之敝,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的,作业剧而财匮。初以为钱少而困也,乃令民铸钱。后钱多而又困也,乃禁民铸钱。皆不得其当也。夫国之贫富,不在钱之多少,而在货之多少,并货之流通耳。汉初则以货少而困,其后则以货不能流通而又困。于是桑弘羊起而行均输、平准之法,尽笼天下之货,卖贵买贱,以均民用,而利国家,卒收国饶民足之效。若弘羊者,可谓知金钱之为用者也。惜弘羊而后,其法不行,遂至中国今日受金钱之困较昔尤甚也。方当欧战大作,举国从军,生产停滞,金钱低落,而交战各国之政府乃悉收全国工商事业而经营之,以益军资,而均民用。德奥行之于先,各国效之于后。此亦弘羊之遗意也。

  欧美学者有言:“人类之生活程度分为三级:其一曰需要程度,在此级所用之货物若有欠缺,则不能生活也。其二曰安适程度,在此级所用之货物若有欠缺,则不得安适也。其三曰繁华程度,在此级所用之货物乃可有可无者,有之则加其快乐,无之亦不碍于安适也。”然以同时之人类而论,则此等程度实属极无界限者也。有此一人以为需要者,彼一人或以为安适,而他一人或以为快乐者也。惟以时代论之,则其界限颇属分明矣。作者故曰:钱币未发生之前,可称为需要时代,盖当时之人,最大之欲望无过饱暖而已,此外无所求,亦不能求也。钱币既发生之后,可称为安适时代,盖此时人类之欲望始生,亦此时而人类始得有致安适之具也。自机器发明之后,可称为繁华时代,盖此时始有生产过盛,不患贫而患不均者,工业发达之国有汲汲推广市场输货于外之政策,而文明社会亦有以奢侈为利世之谬见矣。由此三时期之进化,可以知货物“中准”之变迁也。故曰:需要时代,以日中为市为金钱也;安适时代,以金钱为金钱也;繁华时代,以契券为金钱也。此三时代之交易“中准”,各于其时皆能为人类造最大之幸福,非用之不可也。然同时又非绝不可用其他之制度也。如日中为市既行之后,自耕而食,自织而衣,亦有行之者。而金钱出世之后,日中为市,亦有相并而行者,我国城厢之外,今之三日一趁墟者是也。且未至繁华之时代,世界人类已有先之而用契券者矣,如唐之飞券、钞引,宋之交子、会子是也。但在今日,则非用契券,工商事业必不能活动也。而同时兼用金钱亦无不可也,不过不如用契券之便而利大耳。此又用钱者所当知也。

  我中国今日之生活程度尚在第二级,盖我农工事业,犹赖人力以生产,而尚未普用机器以羁勒自然力,如蒸气、电气、煤气、水力等以助人工也。故开港通商之后,我商业则立见失败者,非洋商之金钱胜于我也,实外洋入口之货物,多于我出口者每年在二万万元以上也。即中国金钱出口,亦当在二万万以上。一年二万万,十年则二十万万矣。若长此终古,则虽有铜山金穴,亦难抵此漏卮,而必有民穷财尽之日也。必也我亦用机器以生产,方能有济也。按工业发达之国,其年中出息,以全国人口通计,每年每人可得七八百元。而吾国纯用人工以生产,按全国人口男女老少通计,每年每人出息当不过七八元耳。倘我国能知用机器以助生产当亦能收同等之效,则今日每人出息七八元者,可加至七八百元,即富力加于今日百倍矣。如是则我亦可立进于繁华之程度矣。

  近世欧美各国之工业革命,物质发达,突如其来,生活程度遂忽由安适地位而骤进至繁华地位。社会之受其影响者,诚有如佐治亨利氏之《进步与贫乏》一书所云:“现代之文明进步,仿如以一尖锥从社会上下阶级之间,突然插进。其在尖锥之上者,即资本家极少数人,则由尖锥推之上升。其在尖锥之下者,即劳动者大多数人,则由尖锥推之下降。此所以有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也。”是工业革命之结果,其施福惠于人群者为极少之数,而加痛苦于人群者为极大多数也。所以一经工业革命之后,则社会革命之风潮,因之大作矣。盖不平则鸣,大多数人不能长为极少数人之牺牲者公理之自然也。

  人群所以受此极大之痛苦者,即不知变计以应时势之故也。因在人工生产之时代,所以制豪强之垄断者,莫善于放任商人,使之自由竞争,而人民因以受其利也。此事已行之于世数千年矣。乃自斯密亚当始发明其理,遂从而鼓吹之。当十八世纪之季,其《富国》〔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今译《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之研究》〕一书出世,举世惊倒,奉之为圣经明训。盖其事既为世所通行,又为人所习而不察者,乃忽由斯密氏所道破,是直言人之所欲言,而言人之所不能言者,宜其为世所欢迎,至今犹有奉为神圣者也。不料斯密氏之书出世不满百年,而工业革命作矣。经此革命之后,世界已用机器以生产,而有机器者,其财力足以鞭答天下,宰制四海矣。是时而犹守自由竞争之训者,是无异以破足而与自动车竞走也,容有幸乎?此丕士麦克〔Bismarck,今译俾斯麦〕之所以行国家社会主义于德意志,而各国后先效法者也。如丕士麦克者,可谓知金钱之为用矣,其殆近代之桑弘羊乎?

  由此观之,非综览人文之进化,详考财货之源流,不能知金钱之为用也。又非研究经济之学,详考工商历史、银行制度、币制沿革,不能知金钱之现状也。要之,今日欧美普通之人,其所知于金钱者,亦不过如中国人士只识金钱万能而已,他无所知也。其经济学者仅知金钱本于货物,而社会主义家(作者名之曰民生学者)乃始知金钱实本于人工也(此统指劳心劳力者言也)。是以万能者人工也,非金钱也。故曰:世人只能用钱,而不知钱者也。此足为“行之非艰,知之惟艰”之一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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