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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梁建中序


  虎林梁君建中,妙年嗜伊、洛之学。而复有志于文辞之事,下笔滔滔数百言,不能自休。取而观之,皆典雅可玩,一时大夫士皆称誉之。建中不自以为足,复来问文于余。余也赋质凡庸,有志弗强,行年六十,曾莫能望作者之户庭。间尝出应时须,皆迫于势之不能自已者尔,当何以为建中告哉?

  虽然,窃尝闻之师矣,文非学者之所急。昔之圣贤,初不暇于学文,措之于身心,见之于事业,秩然而不紊,粲然而可观者,即所谓文也。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其德之立,宏深而正大,则其见于言,自然光明而俊伟。此上焉者之事也。优柔于艺文之场,餍饫于今古之家,搴英而咀华,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则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绝之,俟心与理涵,行与心一,然后笔之于书,无非以明道为务。此中焉者之事也。其阅书也搜文而摘句,其执笔也厌常而务新,昼夜孜孜,日以学文为事。且曰:“古之文淡乎其无味,我不可不加秾艳焉。古之文纯乎其敛藏也,我不可不加驰骋焉。”由是好胜之心生,夸多之习炽,务以悦人,惟日不足。纵如张锦绣于庭,列珠贝于道,佳则诚佳,其去道益远矣。此下焉者之事也。呜呼,上焉者吾不得而见之,得见中焉者斯可矣,奈何中焉者亦十百之中不三四见焉,而沦于下焉者又奚其纷纷而藉藉也。此无他,为人之念弘,为己之功不切也。

  余自十七、八时,辄以古文辞为事,自以为有得也。至三十时,顿觉用心之殊,微悔之。及逾四十,辄大悔之。然如猩猩之嗜屐,虽深自惩戒,时复一践之。五十以后,非惟悔之,辄大愧之。非惟愧之,辄大恨之,自以为七尺之躯,参于三才,而与周公、仲尼同一恒性,乃溺于文辞,流荡忘返,不知老之将至,其可乎哉!自此焚毁笔研,而游心于沂泗之滨矣。今吾建中孜孜缀文,思欲以明道为务,盖庶几无余之失者。而余犹为是强聒者,文之华靡,其溺人也甚易之故也。虽然,天地之间,有全文焉,具之于五经。人能于此留神焉,不作则已,作则为天下之文,非一家之文也。其视迁、固,几若大鹏之于鹪跂耳。建中尚勉之哉!建中尚勉之哉!

  洪武元年冬十一月十五日,金华宋濂序。

  太史公平生以文章名天下。而其该贯籍,穷极经史,蓄积浩穰,与古人争长者,人未必尽知之。纵或知而尊之,至其立心制行,敦大和雅,揆诸圣贤之道而无愧者,世固未必识也。于其大者不之识,而谓足以知文章,岂果能得其精微之意乎?今观《赠钱唐梁先生建中序》,其论文如此,则世之不足知公者,宜也。彼后生晚学,未能执笔,辄掎摭疵病以议公,曾有与之言文哉!建中克苦古学,老而不倦,亦可以观公之取友。洪武二十三年春正月十日,门人谨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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