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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翰苑前集之四(4)


  ◇故晦岩居士王君墓志铭

  王之受氏凡四,曰姬、曰妫、曰子、曰虏。而姬姓之分复有二,一出毕万,一出周司徒宗恭。宗恭之族,琅琊、太原也。万之族,则京兆、河间也。别有王叔氏、王子氏、王孙氏,虽皆本于姬,又所以别于二族也。其在琅琊者,散居江南,今浙河东、西多宗焉。

  睦之桐庐,有王氏讳玙,字君玉。曾祖宗善,祖叔祥,俱隐遁弗显。父希曾,为文儒。君性至孝,母袁氏疽发于颈,君忧形于色,日烹药以进。殚诸方弗之验,君则泣祷于庭,辞甚凄苦。已而疽决脓若絮,钩连不可拔,君吮出之,母辄瘳。同姓有尚侠者,藉权贵人为意气,效五陵少年所为,势烻烻动人。人艳之,反让君为迂。君曰:“吾性戆,不能随俗浮沉,君尤我固宜。”俄庚午岁俭,道堇相望,孰不遏籴以徼善价,君能出粟赈之。岁丙子,视庚午俭尤甚,君复赈粟如初。或曰:“王君非迂也,其乐善人哉!”或曰:“王君之知,非小夫所可测也。”君皆笑不答。所居直香炉峰,濯濯生翠,若屏然。君筑重构其下,时列俎豆,集名胜士玩之,岚光浮动尊俎间,从容啸咏,恍不知九衢有游尘也。

  君积而能散,州里有贷泉布者久不庚,多取质剂焚去。然质直无伪,民有竞者直于君,君察其情辞,曰“尔过矣”,曰“非尔之罪也”。各心服而还,不翅讼于贤有司。或强君出仕,君谢曰:“幸有旧田庐,食与衣亦仅给,禄非所干也。”遂以“晦岩居士”自号云。年六十六,以至正丙戌二月己巳卒于家,以庚寅十二月丁酉葬县之金鱼冈。配袁氏。子男子五人,和、义、礼、俊、举,皆克继先志。举尤知嗜学,当元之季,复能合义旅以捍乡井,人德之。子女子一人,适袁采。孙男五人,圭、缵、权、衡、宣。曾孙男若干人。

  君卒后,举奉尚宝丞魏君潜状来求铭。魏君谓,汉末王彦方少有行义,乡里有争讼者将质之,或至涂而返,或望庐而还,君之行颇近之。魏君同里人,其言当可信。况君孝于亲,仁于乡,其事有足称者,苟不使其名昭著,则何以为行善之劝哉。铭曰:

  先亲其亲,而后仁乎民,其志之殷,吁嗟乎若人!孰不簪绅,子胡为隐沦,岂命之屯,吁嗟乎若人!

  ◇孙忠湣侯坟记

  侯讳兴祖,字世安,姓孙氏,世为濠州人。祖六一府君,赠中奉大夫、中书参知政事、护军,追封乐安郡公。祖母陆氏,追封乐安郡夫人。父遇仙,封骠骑上将军、副大都督府事、上护军,乐安郡公。母谢氏,封乐安郡夫人。配王氏,亦封乐安郡夫人。子二人,曰恪,曰斗。童女三人,皆在室。

  侯居幼龄,而胆气已雄,会元运将终,四方鼎沸,侯随大军取和阳,遂渡长江。凡征讨之事,辄帅师以从,略姑孰,连攻溧水、溧阳。元兵建水寨采石,以扼江险,侯共击走之,乃定建业,下毗陵。授右都先锋。已而破宣城,克宜兴,征婺、越、衢、舒、池等州。伪汉东侵,鏖战于龙江,大败其众,擒戮者过半。升统兵元帅。继捣八阵指挥营于瑞昌,败之,进伐南昌。迁天策卫指挥使。伪吴围安丰,侯复赴援,立功,转飞熊卫指挥使。时安陆、襄阳、通泰皆未降,大帅攻拔之,侯亦有力焉,遂镇徐州。纪律严肃,敌兵莫敢犯,擢骠骑大将军、副大都督府事。未几,受诏戍北平。往讨沙漠,与元兵酣战,遂死之,洪武三年某月日也,享年三十有三。事闻,敕赠推忠宣力效节功臣、龙虎上将军、北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上护军,追封燕山侯,谥曰忠湣,配享开平忠武王庙。复敕翰林学士臣濂志其坟。

  惟侯志气倜傥,以身许国,身经百战,为世忠臣,可谓豪杰不群之士。一旦殁于王事,其孤不得迎尸以葬,卜以是年某月日,藏衣冠于州之锺离县于皇乡某山之原,起坟以表其处。古者坟必有记,所以著其里居、官爵、卒葬岁月,以示于后者也。今不敢废,因掇其概,勒石以纳诸竁云。

  ◇故王府参军胡君妻项夫人墓志铭

  余授经青坊时,龙泉胡桢尝以伴读侍皇太子研席,祯因得从予游。今年春,予以总修《元史》,被召来京,寻入禁林为学士。时桢已擢宣武将军、佥处州卫指挥使司事,间以其先府君王府参军深墓上之铭来属。予既已为之,桢复泣曰:“先子之行幸托见于文字间,而先母未之有述,幸先生怜之,敢奉姻家兄章存厚之状以请。”予义不敢辞。

  按状:夫人讳某,字某,姓项氏,处之龙泉人。父某。母某氏,生十有七岁而归于参军。参军同邑人,其父玨,为征东行省左右司员外郎。夫人既归之明年,参军即往省觐,遂补其省掾史,越九年始归。初,员外府君娶赵氏,生参军及二弟潭海。赵氏既亡,继室李氏生某,恐夫人与家政也,使居于外。夫人无以自给,与媵人日事机杼,风雨潇潇,青灯明灭于一室间,人不能堪,夫人则怡然处之。父母怜其劳裛,将夺其志,夫人指庭前水曰:“俟此水西流,吾志却当改耳。”不听。娣姒之间或讥诮之,或厓轹之,夫人皆不答。员外君殁,参军自海外护丧归葬,夫人袒跣出迎哭。参军持夫人泣曰:“吾为亲故,不获与夫人居,夫人备历诸艰,而能完节以待予,其与古之义烈何殊也。”夫人曰:“此妇人常事耳,何足上勤君子之念虑。”其后终不自言。

  至正壬辰,中原兵起,浙水东州郡渐至绎骚。参军从肖将军,剪除乡郡群盗。间岁一来归,夫人携子女间关寨栅中,亦能自安如独居时。己亥冬,处州内附,参军朝京师,上奇其才,命为右司员外郎,于是参军迎夫人以来。时夫人已有疾,挟医以从行。暨至,念及乡里,郁郁不自聊,疾愈笃,遂卒于清溪之寓舍,实辛丑七月某日也,享年四十有二。壬寅,返柩于处州,择丽水某乡某山为冢,以十一月某日葬焉。夫人性淑而行勤,参军有志事功,视生产作业之事蔑如也,其补缀缺漏,缔构生理,唯夫人是赖。及夫人死,参军衔命在处州,又不能视其袭敛。每对予言,涕泗为之潸然。夫人生二子,长即桢,次曰枢。一女曰章,其婿即存厚,御史中丞溢之季子也。

  夫自阴教不行,妇人女子能不易节改操者,何其罕也,间有以礼自持,欲起古人而效之者,人方群讪而众侮之,又何习俗之不美也。有如夫人之行,可不彰著以为世劝乎!是宜铭。铭曰:

  猗欤夫人,始终一节也。群言弗腾,卒莫之夺也。相厥夫子,有伟其烈也。乘化而尽,又何怛也。千载之下,尚视兹贞碣也。

  ◇故陈夫人赵氏石表辞

  江西行省左右司郎中陈君敏之妻,曰赵夫人,以洪武二年二月二十三日,卒于京师之官舍。越一月某日,权厝城南聚宝山,将以某月日返葬于宣城某山之原。会濂召入禁林,陈君乃自状夫人之行,来谒墓上之文。其辞缠绵而悲怆,读者哀之。

  陈君之状曰:予妻赵氏某,字某,与予同为宣城人。其父讳熊,字子祥,明《诗》传训诂学,仕为某县典史。母孙氏。典史君无嗣,独生子女四人,而赵氏居其次,特钟爱之。以予簪缨家子,欲选为赘婿。予时颇嗜学,手不离方策。先君子怜予过厚,不使远去膝下。典史君亦不忍释之而他婚也,竟以赵氏归予。赵氏既归,奉尊章尽礼,凡羞服唯其时,犹惴惴恐有所不及。其姒郭氏亡,奉予伯兄如奉舅焉。人以为孝且恭。其事予也,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予或牵于事意有不悦,每甘言慰之。尝患痎疟,荏苒逾三千日,赵氏视药饵,调食饮,不知有昼夜。在他人,虽至勤悫者久亦生厌,赵氏滋益谨。及予登仕版,出为湖广宪府幕官,迁江西,召还为大理评事,转刑部员外郎。官书有程,戴星而出,戴星而入,家事若不能相涉者,赵氏一力荷任之,而略不见艰难窘涩之意,人以为顺且贤。呜呼!奈何司化权者忍夺之而去邪?

  初,京城多火灾,予适谳狱郢中,赵氏数受惊,因致怔忡疾。暨还,奉诏备刑书,抱衾裯出宿省中者几半载,间一归,辄复出,赵氏惧贻予忧,不敢以疾告。已而疾浸剧,乃谓予曰:“妾心中殊不佳,欲得平胃之剂服之。”予亦未暇答。居亡何,竟卒。呜呼!奈何司化权者忍夺之而去邪?爨下妪与予言,赵氏自去冬以来,语及亲旧之存亡,每汍澜流涕,尤抚爱所生子,见其能食,喜见颜面,曰:“是儿可以养,吾无虑矣。”以类乎前知者。临殁之际,相呼之声不绝于口。予收泣谓之曰:“吾不知汝之疾遽至于此也,设有不讳,吾无以报汝功,祀汝父母至于终身,抚汝之子以望其成立尔。”言未既,赵氏泊然而逝。视其敝箧,无遗珥及完衣焉。呜呼悲夫!

  予念赵氏生男女三人皆夭,晚得庆生,即前所谓抚爱之者,日呱呱以泣,纵铁石作心肠不能堪。赵氏归馀十五年,与予同贫贱,同忧患,同冒涉道涂,何所不至,今幸沾寸禄,窃意相守至发白,得寿仅三十六而亡!予与吾子交者甚久,墓门有石,愿为文之,非惟慰死者于九泉,亦足以摅予无穷之悲也。

  濂闻之,女教不行于天下,婉淑之道消而暴慢之风盛,孰有如赵夫人之贤者乎?贤者不彰之,则何以为世道之劝?是宜铭。铭曰:

  猗兰方郁奈何萎也,茂草宜剪却纷披也。天道玄远信难推也,勒辞贞石聊以宣其悲也。

  ◇故赠承事郎浙东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都事陈府君墓志铭

  世之为人子者,未尝不欲显其亲。欲显其亲,唯载诸史牒可以传于悠久。然史法有例,非显官贵臣及勋业殊异者不书焉。于是往求辞章之家,采著行实,揭于墓门,及其至也,与史牒相为表里,庶或少慰念亲者罔极之思。或者以谀墓讥之,此岂人之情也哉!

  台之黄岩,有隐君子曰陈府君,多驯行,年六十九,以至正甲午二月某甲子卒于家,其年三月某甲子窆于县东龙坛山。后以次子升贵,赠浙东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都事,阶承事郎。升惧府君之行弗显于世,使其子志持应奉翰林文字同郡杨君秉哲所为状来乞铭。予虽非辞章者流,其忍拒升之请而咈其念亲之至邪?

  状言:陈氏本居福之候官,代有仕者。至枢密直学士襄,其名尤著。襄字述古,世称古灵先生。古灵宋庆历中进士,自浦城簿迁仙居令,其子若孙因留家焉。厥后自仙居徙鄞,或徙黄岩,黄岩则府君之系也。家乘屡毁于兵,不能言其实为几世矣。府君讳胜祖,自德茂。其曾祖某。祖某,宋朝奉郎,有恂恂长者行。父章甫,独守遗经,朝夕潜玩,视声利事恒澹如,晚岁尤能安贫,灶烟或终日不起,澄坐无愠色。府君奋曰:“吾父固安贫,不思具滫氵随以安亲者,其人子也哉?”于是操废举之方,手画心计而经营之。未几,赀财渐致殷裕。抚二弟甚至,为之授室,嫁女弟者三于名阀,一不以经父意,唯日具珍馔奉之,犹恐失父之欢心。父喜曰:“吾有子如此,吾将含笑入地矣。”人称府君为能孝。

  父既殁,二弟求异爨,府君不能止,量其所存而三分之。曾不数年,皆荡析无馀,子号寒而妻啼饥。府君恻然曰:“兄弟一气所主,荣悴顿异,吾有目能忍见乎?”乃出所受产,复三分之。人美府君为能友。非特此也,族属之中若冠若婚,若丧若祭,府君无不助成之。乡邻有斗者,多赴诉府君,府君喻以利害,咸欣然悦服而去。

  府君生平以材自负,遭时孔艰,不得展其用,当酒酣耳热,辄登山临水,从容啸咏,以泄其孤愤焉。呜呼,若府君者,其可谓有志之士非邪?府君娶阮氏,封宜人,慈柔俭勤,妇仪母道皆可法,先一岁卒。子男三人:长敬先,宁国路泾县主簿;次即升,嗜学而知文,承直郎、浙东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经历。孙男三人,长志,即来速铭者,好读古人书,而精于科目之业。孙女三人,一适同邑戴韶,馀未行。曾孙男一人,文圭。予在禁林,铭贤士大夫多矣,其绩用昭著者易于言,而潜德秘行者难于形容也。府君有才如此,使其从政,必粲然可观,则予之所书极于焜煌,当不止今之所闻列而已,惜哉!铭曰:

  有材而无位,命也可伤。孝友行于家,孰谓非政之良。子令而仕,厥声孔臧。于烨命书,下贲幽堂。龙坛之山,荐此铭章。过者必式,尚知为陈府君之藏。

  (以上明正德间刻本《宋学士文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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