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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皓论


  钱子曰:“四皓非隐者也。子房之招四皓,其迹甚奇,其局甚平甚正。读史者酌时势,通事变,然后可以核实而论也。何以明之?高祖非晋献公也,戚夫人非骊姬也。高祖灼知吕后横恣,惠帝庸懦,身死之后,必有称制易姓之举。及我在也,而决痈溃疽,快于一割,可以坐销炎汉庙社牝鸣雉鸲之祸,何惮而不为?然而事势固有必不可者。高祖豁达大度,控御疏阔。今老矣,其精气已销亡于望归之曲、翘袖折腰之舞。吕后阴贼坚悍,厚自封殖,舞阳辟阳之徒,死党盘互。高帝猝有举动,以瑕攻坚,以暮气乘朝气,其势将不胜,即佹胜之,而天下未附,中外搰然而起,弱后稚主,终无磐石之固,刘氏之危无日矣。此之事势较然明白。诸臣虽引古死争,智不及此,子房则知之矣,而不敢讼言出口,良恐事端宣露,枨触高帝之机牙,冒昧一发,祸弥速而不可救药也。于是为吕氏画计,招延四老人以自助。

  四老人非隐者也,殆亦楚汉之交,结纳亡命,部勒宾客,奋欲有为,而后乃逃匿商雒间者,居隐畏约,未尝不痒痒思一自见也。既客建成侯所,犹未敢尝试,稍出一奇令,吕侯乘间,请止太子之将兵。及帝破黥布,反谓不肖子不足遣累,乃公强载辎车,为妻子计,所欲易太子者益有名,事益急。子房乃乘危钓奇,趣令四人从太子侍酒,引见高帝,怪问姓名,曰:“公何自从吾儿游?”固已剌剌心动矣。四人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辱,故恐而亡匿。”何其戆而无礼也。又曰:“今闻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何其谏之强,语之劫也。当其时,高帝迟暮孤立,吕氏盘根强固,国势卼臲,虑有微风动摇,四人奋袂抵掌,落落数语,固有以发其扃祇,控其颐颊矣。高帝安得而不惊?安得而不寤?又安得而不听?彼四人者,槁项黄馘,龙钟暮齿,曾不足当一毛片叶,以灭秦蹙项、溺冠谩骂之雄主,一旦拱手諈诿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又侧目而送之曰:“我欲易之,彼四人为之辅。”高帝即病困老悖,宁渠至是?诚有以移其心夺其命也。语戚夫人曰:“吕氏真而主矣。”老谋壮事,黯然遒尽,无可如何矣。醉则拥赵瑟而歌,倦则枕宦者而卧,百年魂魄,彷徨牢落,寄末命于“安刘必勃”之一语,斯亦可哀已矣。

  太史公曰:“上不易太子者,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子房谏阻废立之深谋不能自遂,而借力于四人之口,语高帝不易太子之心事,不欲暴著而诡词于四人之羽翼。太史公妙于叙事,平直铺列阡陌,条然而不为。擿抉其所以,吾固曰四皓非隐者也。读史者心粗目短,不能酌时势,通事变,惊怖其疑神疑鬼而妄为之词,则世之愚儒也。斯人也,目论耳食,但晓一孔,往往掉书囊,摇笔管,取次而谋人之国家,呜呼!难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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