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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邦华神道碑


  明都察院左都御史·赠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保·吏部尚书·谥忠文·李公神道碑

  呜呼!昔神宗显皇帝丕承谟烈,久道化成,制科取士,人物滋茂,享国三十有二年。至万历甲辰,一举而得二人,曰枢辅高阳孙公、御史大夫吉水李公。崇祯己巳,孙公再出督师,收复遵永六城以报天子。戊寅冬,高阳陷,公阖门死之。又六年而有甲申三月十九之事,文臣殉难者十有二人,而李公为首。

  公讳邦华,字孟暗,旗明其别号也。年三十一举进士,授泾县知县。庚戌行取,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巡按浙江。丁巳,坐年例调外。熹宗即位,起兵备副使,分守易州。明年,入为光禄寺少卿,擢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天津。明年,召为兵部右侍郎,移疾去,削夺为民。先帝御极,起工部右侍郎,改兵部,协理京营戎政,进本部尚书。在事一年,用中旨罢归。

  公起家为令,精强坚密,通晓吏事,愤京营积蠹盘互,奋欲爬搔钩剔,报称任使。中人势要,恶其害己,蜚谋钩谤,煽动宫府。上心知其公忠,而怵于众人之欲杀之也,谋姑去公以塞众心而需后用。公急公任事,累奉谕旨,乃以顾恤废弛得罢。盖反词镌责,以明不欲去公之微旨。上英明喜断,疑信参互,为群小所胁持,惜未有以孝庙任刘忠宣故事,为上痛言之者也。公既去,营务益不可问。经筵顾问李邦华做许多实事,叹息久之。己卯,特简起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逾年,丁父忧。壬午服除,起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未几,拜北掌院左都御史。公初奉南院命,以真衰真老固辞。俄闻北兵躏内地,奋袂叹曰:“此岂臣子辞官日也。”为文以告大江之神,誓墓诀子孙而出。抵湖口,得后命,便宜发饷,遏宁南侯左良玉溃兵。上闻之大喜,益专意委信公。公朝见,论职掌事,上曰:“久待卿归来酌议,溃兵事处置得宜,东南半壁赖卿无恙。”跪奏移时,数诏起立,温语如家人父子。中官皆屏息远伏,莫敢陕输傍睨。每召对,百官如墙而立,上视归乎公,遣中使视病,赐猪、羊、酒、米、瓜、菜,视诸辅臣有差。盖上之倚公深矣。当是时,外侮内讧,人主孑立,军国之积弊,臣下之锢习,如盘根之不可拔,如棼丝之不可治,如坏屋漏舟之不可搘柱。狡狯之椓人狙伺于内,庸恶之阁员猘噬于外,勋臣小臣躁妄无藉者,遝口岐舌,依草附木,簸弄于中外之交。公于上言无不尽,然心有余于言,甘苦自茹,心尽而言不获尽者有之。先帝于公言,听无不从,然从有余于听,心耳交跖,听从而心不克从者有之。君臣之间,唇焦口呿,涕泪覆面。警急捣胸,卒亦无可奈何。而以一死为结局,国蹙君伤,神焦鬼烂,殆有劫运促数乘除,而非人之所能为也。

  甲申三月,贼破潼关。上召见群臣,泣数行下,公退熏浴,具疏请下明诏,励臣民死守,用成祖朝仁宗皇帝监国故事,急遣皇太子监国南京。越数日,又请命定、永二王分封江南。先帝袖公疏,绕殿巡行,且读且叹。疏稿衔袖,袖已覆出,纸牍漫烂,犹不去手。密谕阁臣陈演、宪臣言是,演颇泄其语,既而群臣争疏南迁,台臣争言诋谰,上恚且恨,公二疏并阁不行。上与公自此皆只办一死,但不言耳。

  三月十二日,大同、昌平继陷,公亟议登埤死守,走告内阁。阁臣魏藻德故曳踵徐徐出,漫应曰:“且姑待。”公唾之而出。明日,率诸御史登城城榼拒守者,矢石交下,恸哭而返。十八日,贼破外城,移宿吉安馆文信公祠下,烹赐豕祀,信公遍饷所知诘朝。内城陷,奔赴大内,阙门坚闭不可撼。归馆沐浴,整衣冠北面再拜,三揖信公曰:“邦华乡邦后学,合死国难,请从先生于九京矣。”取白缣书赞系腰间,曰:“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誓死靡渝。临危受命,庶无愧吾君恩莫报,鉴此痴愚。”缣尾书“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句,嘱家人谨护总宪印,缴还朝廷,勿污贼手,勿殓吾尸,须待得主上下落,移席正直,持束帛系信公坐楣,投缳而绝,三月十九日辰时也。正尸于中堂,眉目轩举如生。时贼过咸咋指呼“忠臣、忠臣!”越三日乃殓,从梓宫,遵遗嘱也。

  昔者有唐开元房琯画诏而分藩,有宋靖康李纲抗议于决战,公忠谟伟略,不下二公。救亡图存,绰有成算。先帝识路自迷,操刀不割,却国医而待尽,仰毒药以趣亡,遂使次律拱手,伯纪结舌,死贼舒拊膺之虑,杂种快脱帽之谋,庙社沦胥,主臣同尽,纳肝无救于卫灭,藏血何补于周危,穷尘终古,宁不恫乎?有余痛哉!

  公当危急存亡之秋,建立大计,通经权,兼战守,深谋远虑,不敢以九庙大义、六飞重寄轻试一掷,密疏具在,可覆案也。公疏略言:

  “臣去年入都,即请敕畿辅郡县预备城守,秦督宜扼关自固,勿轻掷浪战,宜遣重臣督师防河,诸臣泄泄不省,以致百二山河,河决鱼烂,都城堵墙,一无可恃。恃京营,则敝垂尽。臣向者勾稽清核,去任十五六年,尽付流水矣。恃援兵,则江浙摇动,荆襄糜烂,鞭长不及马腹矣。恃积财,则天子持钵,健兄脱巾,京师无两月粮矣。为今之计,皇上惟有坚持效死勿去之意,为中国主则当守中国,为兆民主则当守兆民,为陵庙主则当守陵庙。周平、宋高之陋计,非所宜闻。东南旷远,贼锋渐蔓齐鲁,南北声息中断,神京孤注,变起不测。窃见东宫皇太子天资英武,豫教端凝,正宜历试艰难,躬亲戎器。请亟仿仁庙故事,抚军陪京,即日临遣,钦简亲臣大臣忠诚勇智者专敕辅导,便宜行事,刻期攒水陆飞挽,集方州义师,以巩燕云、遏寇氛,此宗社安危所系,不容顷刻缓者。贼兵骄师老,急檄关宁。吴三桂提师迎击,可以必胜。敕襄城伯李国祯悉简京营精锐出为犄角,守城之事,臣等力任之。皇上下诏罪己,悉发内帑蓄积以饷战士,勿扃祇为盗守,逆贼之首未必不可悬槁街也。”

  推公之意,以为主上决计固守,六军万骑俨若盘石,贼虽狂狡,不敢越京城而南,皇太子可以按辔徐行,无道路之警。缓则收拾东南全局,以强干枝;急则号召燕齐援师,以捍头目。此诚所谓经权战守万全之策也。假令轻举妄动,仓皇播迁,万乘六宫一离阙庭,贼轻骑蹑我,重兵蹑我,逆战则不能,引退则无及。贼逼于前,援绝于后,群臣从骑鸟兽奔窜,人主将安之乎?又令主上行幸,太子居守,长君共主轻车潜遁,而以抚军监国之虚名委东朝于虎口,虽至愚者不为,而先帝肯出此乎?公于此筹之熟矣。请死守所以力杜播迁之谋,请监国所以全收固守之局。

  又曰:“皇上谓臣南人,借此自便。臣老身许国,即以南事委臣,臣必不敢任。”此则灼知定迁无策,人图自便,恐有王钦若请幸江南、陈尧叟请幸蜀之疑,而逆折其机牙也。陵谷迁移,记注芜没,郢书燕说,附耳射声;小生谀闻,冒昧执简。谓公亦唱议南迁,以贼臣劫制而罢,岂不悖哉!以先帝之神明,不深维唐室元子、北略诸王分镇之制词,俾公之老谋石画,与蜩螗沸羹之徒同类而共置之,国家存亡大故,实系于此。今也不知国故,不察事端,附和南迁者,徒云援公为口实,而不悉其所以然;痛恨误国者,但执阻公为罪状,而未悉其所以不然。螽蝗丑奋,茅鸱狂呼,使元臣巨公之心事,晦昧千古,此可为痛哭者也。

  公生而孝友顺祥,笃诚明允,渊停山立,不苟訾笑。谓儒者当如范希文,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讲实学,峙实用,办实心,干实事。时俗方标榜门户,征逐声利,以为土龙沐猴,非所以自树立,视之蔑如也。令泾下车未几,闾里铢两之奸皆通知之,不事芒刃,渐摩教化,簪笔舞文之俗,犁然一变。集父老,询问风俗、家产、贫富,给笔扎籍记。

  戊申岁大祲,劝贷赈济,按籍差次,斗石圭撮若算勾股,全活者六万人。立社仓、浚水利、清剧盗、戢亡命,至今奉为絜。在西台风裁凛然,所条上皆军国大事,所排笮皆城社巨奸,危词苦口,磨切政府。首辅福清叶公下朝房,秉烛照公面曰:“不知李旗明眉眼何似?敢言乃尔!”福王之国有日,请给养,赡田土,务足四万顷而后行,户部户科噤不敢言,公曰:“若是则之,国无日矣。”乃手草疏数千言,争之甚力。刑部郎沈应奎老人负直节,持公疏诣福清:西台有人,东阁可默默而已乎!福清乃上疏极言,贵妃兄国泰奏继入,事得寝,福王遂以甲寅三月就国。福清所以能转移圣听,奠安储位者,实借助于外庭,公当其冲,应奎赞其决也。

  两浙地繁政剧,采访利病,分六曹为六书,某利当举,某害当革,条分件系,每按部举而措之有余地焉。谓巡方以察吏为要,察吏以奖廉惩贪为要,直指供亿有赃罚、公费二项,赃罚坐派郡邑,公费取盈协济,公叹曰:“绣衣使者,表率百城,可以身为溪壑乎!”亟下檄蠲除,属吏凛然负霜,不待望风解印绶矣。岁当虑囚,积案填委,夜阑炳烛,亭疑阅实,运笔如风,平反者百余条,老文法吏莫敢出入一字。廷谳之日,狱囚盈庭,旧使者省览累日,为手版以记事,公独不用携册,坐舆中流观暗记,数百人以次决遣,姓名讼牒不遗毫发,吏民大惊以为神。

  其镇天津也,兵出东方,节下空虚,莅任方一日,妖贼陷景州。公飞骑檄东师返旆,蹙贼于前,复选步曲千人,潜师蹑贼后,各戒以道里时日,分道趋贼而不使相闻。比合战,两军各至信地,背贼兵而夹攻之。贼惶惑不知所为,遂大败,俘斩四千有奇。一战克景、武,再战克邹、滕,莲妖歼焉。是役也,公不用大举而用雕剿,以为大举则征兵转饷,情形张皇,贼鸟举兽骇,以老弱遗我,而走险以老我,贼未可尽也。彼瞰我东师已出,我仍以东师蹙之,所以伐其谋而夺其气也。分遣我师各战其地而不使相闻,使之人自为战,各出死力,于兵法为与之绝地也。既而真督抚攘其功,得金吾世职,公进俸一级,盖当时强事类若此。

  朝鲜援兵溃还索饷,呼嚣汹汹,公方以恩信结边士心,乃呼其将而数之曰:“鲜军例支饷广宁,广宁失,支饷山海。汝纵溃兵弃信地而索饷于我,欲何为乎?念此军严冬渡海,裂肤堕指,暴露良苦,给汝饷百石,再行粮道措处。汝率先摩励出汛,为汝宽一面之网。不然,立斩汝矣。”逃将搏颡流血,八百人感泣归伍,欢声如雷,边人皆踊跃思效命矣。辽沈新陷,风鹤震惊,行间言东征辄哗,公下令树出关讨贼帜,愿者立帜下,否则去。令初下,盖仅有存者。

  久之,军中相语:“有不立帜下者,不为李公帐下儿,即不得为人。”乃争立帜下,足胫相错矣。议建营垒,部署胥徒走卒,躬先畚锸,介胄之士负土僦功,营房千二百间、马厩五百,翼如告成,刍粮山积。设军市以资贸易,复质库以峙食货,军民杂处,技击走集,束伍练胆之法,一用戚将军《新书》从事。选锋六千人,轻车二千辆,部伍分明,驾乘修备。高阳公阅边至津,叹曰:“嗟乎!令九边胥若是,何忧戎马哉!”

  京营旧例,军操于营,粮支于卫,管军者不核粮,司粮者不点军,蠹弁积棍窟穴其中,因缘为奸利。公定为经制,照现在军数,人给印票。该卫造册挂号,然后赴仓,开仓计部,按册验票给米。票不符册即伪票,册浮于票即伪册。滥支者法无赦。太仓题称:京营岁给米一百六十六万,磨勘两月,清出虚冒岁计二十四万有奇,以还度支。祖制设三备兵营,招集精锐,补老羸之阙,市儿恶子、游闲博徒依倚中人贵戚,干没蚕食,有粮无人,有籍无伍。公疏汰虚核实,增实军四千余人,饱马四百匹,军自为一队,归并各营马兑给选锋,以供骑操,岁省县官糜费粮米数万。

  己巳冬,北兵入畿辅,冲寒出郊相视营盘,分地树垒,金鼓相望,都门恃以无恐。遵化告陷,群臣偷懦惮事,争言列营城外非便,公曰:“臣职治兵,知有进不知有退。撄城避敌,损威示弱,堂堂天朝,不应出此。宜列营城外无动,速调勤王兵以张声势。彼瞰我有备,将惧而引去,所谓先声而后实也。”上眩于群言,乃撤营兵逼国门,侦探断绝,始大悔,传旨如公初议,然竟不能排众咻以留公,可叹也。

  南参赞机务丛挫,公首定营制,并多设之营以省粮,裁不急之官以节费,安民诘戎,治民论将,五约二事,次第修举。以其间巡行江北,度浦口,绝池和,抵和州,径梁山,陟采石,旬日走四千里,昼览形胜,夜命画史。防御机宜分五疏进呈,绘图列屏,师古人聚米画地之意,使人主周知祖宗兴王旧地,山川厄塞,其用意远矣。详察水陆形势,备远厄要,谓守江东不如守江北,请于滁、和、全、椒垦田数千亩,聚众数千人,且屯且练,以固门户。守下流不如守上江,请于池、阳之间开府采石,置哨太平,舟车兼制,以固咽喉。又谓徐州居四方边均,水陆交会,宜宿重兵,设总督。一旦有事,片檄征调,北遏□,西扼寇,中奠陵京,此天下万全大局也。疏下,兵部司马舌吐不敢覆。公亦用外艰,解去公服。

  官中外历四十年,资望深崇,委寄殷重,回翔前却,在用与不用之间。晚而秉大宪,徼主知,不以时危运移少自假易。整台纲,严考察,双滕拒门,凛然如承平时。俄而天崩地折,卒不获竟其用。而达权应变,功见言信,指麾谈笑,弭东南焚突之祸,则莫如湖口之役。左兵之溃而东也,艨艟隐天,军声殷地,留都士民一夕数徙,文武大吏相顾无人色,公浩叹曰:“海内仅东南一角耳。身为大臣,忍坐视决裂,抽身局外,袖手而去乎?”乃停舟草檄,正告良玉曰:

  “本部院四朝大臣,一生忠孝,讨逆勤王,义旅云集。仰望贵镇与我同仇,共扫腥秽,以成伟伐。顷传麾下全军,南溃所过杀掠,江流中断,陵京震惊,何轻易举动若此?以列圣英灵,皇上神武,群丑游魂稍稽,膏斧不远,贵镇不以此时枕戈砺剑,舆疾讨贼,乃甘自菲薄,贻误身名?本部院所不解也。旧京文武足高喙长,倘不谅贵镇心迹,飞章上告,贵镇其何辞以对?十五国岂无豪杰,人各有心。各镇及麾下将领安保无从中观变者,举事一不,当辱身家而污青史,为千古笑端,智者所不出也。贵镇宜即日严戢兵丁,疏通江路,捩舵回船,克期还镇。缺饷事情,候本部院到皖,设法措处。勿过安庆一步以实流言,本部院绵力可竭,当为朝廷弭此大事,为贵镇济此饥军。其勉听鄙言,急图桑榆后效。否则义旗回指,将不得与贵镇以玉帛相见矣。”

  良玉捧檄心折,又用其亲信李犹龙、胡以宁辈开陈祸福,晓畅心事,皇上神明圣武,拊髀颇牧,当力为保全功名,尽释中山箱箧之疑,得专元侯弓矢之赐。良玉大喜过望,飞骑贻书皖抚,发九江库银十五万,补六月粮,军心遂大定。运艘商舶,衔尾安流,欢声喧阗沸江水,南都始解严。越翌日,公具威仪入其营,良玉未首靴,握刀插矢,俯立迓岩首,公礼辞引见,用师弟子礼。良玉请公坐楼船,大阅士马。公慰劳诸将,询问部曲姓名,宣谕军中,矢忠义杀贼,拾取富贵,一军皆骨腾肉飞,愿为公死。良玉为公令于军,斩淫杀者四人以徇,释被掳男妇四千余人,还漕盐船五百余号,临分牵衣号恸,誓以余生效顶踵。公还语人:“此小事易办,喜为国家得一名将耳。”

  公以风纪清严之司,当过宾传遽之地,官无铜虎之符,使无英簜之节,引大夫出疆之义,推臧孙急病之公,忠诚坌涌,机权错出,绦旋在手,操纵自如。挽山崩峡倒之势,成澜回浪转之功。向令先帝当危急时摆落群小,以国成委公,则庶几病危可救,弱症可起,奉天之围可解,灵武之功可奏。窃尝谓公之死国,有异于群公者,为其以乘舆死,以震器死,以三百年祖宗钟虡死,而不但以一身一节死也。呜呼!痛哉!

  公父比部公与母周夫人食贫媲德,公童孩丧母,执丧有闻。万历癸卯与比部同举于乡,布衣徒步,父子自相镞砺,都人士咸敬之。江西有二儒者,曰邹忠介公元标、曾恭端公同亨。邹公识公于诸生,勖以万物一体之学。既登第,谒曾公南太宰署中,曾公明灯促席,极论古今典章、吏治、人才、世运,曰:“吾老矣,一腔报国微忱,举付吾子。”公学术原委,得之二公为多。为言官主于分别邪正,破除朋党。极论万历执政背公营私,衣钵授受,徐兆魁、王绍徽、汤宾尹等钻穴禁近,蟊贼国论;郭正域、邹元标、顾宪成等骨鲠孤忠,削迹朝着,清议日轻,党禁日密,老成日谢,天地闭塞,非国家之福也。言路初辟,章满公车,公所弹劾,劈肌分理,洞见症结,党人尤畏而疾之。

  丁巳之察并及比部公,天启中入为少司马,逆奄肆毒,大狱烦兴,高阳公将行边,入觐面奏本末,奄矫旨拒不令入。魏广微唱言朝堂,高阳兴晋阳之甲,李旗明召之来耳。公亟移疾请去,而削夺随之矣。前后罢免,家居垂二十年。比部公老无恙,读书谭道,篝灯布席,依然两书生。公是以益邃于学。又以其间网罗典故,讨论时政,以储匡时经世之学,腹笥心兵,横从肆应,盖多自闲居得之。

  溯公之大节,终始有三:苇笥录牒,端礼刊碑,蕴义生风,白首一节,则以党论终始;开拓心胸,补苴伦纪,不聚生徒,不矜著作,则以学问终始;盘错横身,艰难致命,以热血洒宗社,以丹诚答知遇,则以忠君报国终始。以精白一心、不愧屋漏为立身之根抵,以正直忠厚、保养元气为用世之祯符,虽其寒冰栗玉,纤尘不染,而友朋之急难,善类之阽危,无所不极其救援,褰裳濡足有不恤也。虽其精金利剑,腐肉必决,而残边之退卒,失路之旅人,无所不用其矜全,噢咻濡沫有不啻也。晚年家居,修讲堂,定教条,立宗祠,恤繇役,秀眉子衿,莫不观礼诵法。团练乡兵,保护井邑,笳鼓讙亮,肃如军中。九连寇发,虔告骚然,风声雷动,匿迹遁去。生平诵法孔子,刊落杂学。尝语学者:“三世诸佛,祇是血性男子。果能参透上乘,空诸万有,死生不二,与周孔何异儒者?一念不谨持,即堕苦海,何云天堂地狱哉!”又曰:“正气者,士之舆也。来则乘之,去不舍焉。临危末命,凝整暇,易箦结缨,正其勘辨学问时耳。”乘舆来去,公既了然自知,复何憾哉!

  公先世唐西平忠武王晟之后,西平第十子宪,观察江西。宪子游,为袁州刺史,始居袁。游子丕,丕子遵,始居吉水。遵生华,华生唐,后唐天成丁亥徙居谷平,迄今四十余世。入明有桂者,与梁寅为友。桂生京,京生威,威生贵爵,贵爵生秀,于公为王父。秀生谏,由举人官南京刑部主事,娶于周,生公。自贵爵已下皆累赠吏、兵二部尚书,妣皆一品夫人。

  公生万历甲戌九月九日,年七十有一。

  甲申四月,公之丧至自北京,诏赠少保、吏部尚书,谥忠文,赠葬,予祭六坛,荫一子,建祠京师,赐额“精忠”。十一月二十四日,葬仁寿乡鳌山钓鱼台之谕茔。

  娶一品夫人周氏,子六人:长士开,次士国。士开以殉,士国死于水。奉旨建坊旌表。副室宋氏,生子长世,亦以苦节表门。次士亨、士齐、士京、士台。孙男九人,长世以嫡长承世荫。次长荣、长清、长祚、长发、长灏、长垣、长蕙、长元。

  长世子绳武,应世袭锦衣卫千户。公既葬,长世采集行事,撰次为泣而言曰:“隧道之碑铭,有与吾祖游而载史笔者,谁乎?”谋于诸父,渡江来请者至再。谦益辱公末契,逾壮迄老,函丈晤对,竿牍往来,师友笃论,家儿絮语,惟是怜才忧国,语不及私。癸未北上,要语广陵僧舍,艰危执手,潸然流涕。嘱曰:“左宁南,名将也。东南有警,兄当与共事,我有成言于彼矣。”箧中出宁南牍授余曰:“所以识也。”入都,复邮书曰:“天下事不可为矣。东南根本地,兄当努力。宁南必不负我,勿失此人也。”偷生假年,移日视息,爱我知我,辜负良友,伤心克骨,有余痛焉。彷徨执笔,老泪渍纸而不忍终辞者,以为比及未死效只字于青简,庶可以有辞于枯竹朽骨也。

  洪惟万历以来,高阳与公当并为宗臣,配食清庙,有其举之工,歌之颂,词曷可以已!是庸假系牲之石,再拜而刻诗曰:

  维岳降神,光气熊熊。笃生伟人,殿我家邦。
  暨我高阳,如龙如虎。仗钺视师,两有文武。
  遵永六城,复我故初。崇关击柝,神都屹如。
  公如凤麟,不抟不鸷。斋其躬心,以救殄瘁。
  国有大故,我肩我搘。国有大疑,我则解觿。
  楚师横溃,乱流而东。公手抚摩,如扰儿童。
  伟矣硕儒,褒衣大冠。召云致雨,试手沛然。
  堂堂高阳,与公相望。大厦两楹,去一则崩。
  三才失位,九婴刺天。捐生殉节,与国后先。
  天门掞荡,爰策其马。元气磅礴,来归帝所。
  帝锡汝命,彤弓素矰。刑天相柳,莫我敢承。
  星戈照日,云罕从风。同车报命,二祖列宗。
  乃考新宫,乃配清庙。于豆于登,工祝致告。
  孝孙在位,庸鼓有斁。神之至止,入户叹息。
  旧史明见,作为颂诗。后千百年,尚右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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