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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正域墓志铭


  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赠太子少保·礼部尚书·谥文毅·郭公改葬墓志铭

  万历中,归德沈文端公在政地,江夏郭文毅公在翰苑,咸以公廉强直,为时斗杓。而两公者,亦深相得也。四明沈文恭公当国日久,訾议丛集,不能不意忌归德。郭公署礼部事,于四明多所枝拄。言者诋诃四明,连及其党,其人皆宿昔归附郭公者,于是四明之私人,谋倾郭公,以剪归德,械既成矣。楚宗人华趆上书首告楚王非恭王子。王大惧,辇输其金钱走阙下,使人私于郭公。幸母穷治楚事,请以馈首相者馈公。公怒挥之去,而持楚事益力。四明以下,皆宛转为王请,公固不可,及楚中勘疏至,假王事颇有踪绪,华趆首不尽诬,公持议益侃侃。诸为楚者,疾其梗己也。又患其知楚贿而轧己也,讼言楚宗之来,皆公使之,相与尽力排公,而嗾王飞章劾公以相抵。公抗疏伸辩,以王馈金书上闻,且向人极言楚藩行贿状。移病疏四上,乃得允。

  舟泊杨村,须解冻而后发,而妖书之狱起。上初得妖书也,以谓牵连宫禁,惎间骨肉,愤懑不能食,下诏大索。四明之私人聚族而谋曰:“楚事方殷,而妖书踵作,此可以一网而尽也。以楚事傅致妖书,则妖书之人可悬购;而以妖书证明楚事,则楚狱可立解也。”于是四明从容为上言:“妖书非他人,必臣下相倾为此。”微引其端,以耸动人主。御史康丕扬则曰:“自华趆讦楚王,而奸人无所忌惮。妖书、楚事,事不相侔,实一根柢。”给事钱梦皋则曰:“首相一贯不主楚事,则妖书不出矣。次相赓不上楚揭,则妖书不出矣。妖书实出郭某,而沈鲤为乱臣贼子,实与同谋。”四明乃拟旨穷治,务得真贼,并勒公以楚事听勘。荆门州故同知胡化,老而狂易,上书告州官阮明卿,谓妖书出其手。事下刑部,梦皋等告尚书萧大亨:“胡化与郭同举于乡,郭在杨村,乘妇人舆,宿归德邸舍,相与窜谋。不可失也。”大亨谳胡化,使引公及归德,化叩头大叫痛哭曰:“阮知州杀我一家,我自来叫冤。郭举进士后二十年,音驿不通,何谓同作妖书?我亦不知谁为归德?公等但为蜀犬杀人媚人。即见皇上,断胡化之头,亦如此说。”蜀犬者,斥梦皋也。

  刑部郎王述古如其言具谳,上曰:“诬也。”尽释之。而东厂捕得妖人生光,异时尝以宿憾把郑皇亲造妖诗大署其门者。上意欲归狱于生光,四明意未厌,揭请详鞠。丕扬抗章讼生光之枉,请少缓其狱。贼之父子兄弟,可授首阙下。所谓兄弟者,指公与其兄国子监丞正位也。上怒,以阿庇反贼,罢丕扬,四明力救之以免。而狱益急,丕扬方巡城,与提督陈汝忠追捕无虚晷。逮医人沈令誉及名僧达观,从令誉床头获片纸,语连归德门人刑部郎于玉立、吏部郎王士麒,皆削籍,而恨玉立尤甚,欲并杀之。归德与监丞之门,逻卒周徼,户阖不敢昼启。杨村并岸,重围击柝,嚣呼彻昼夜。喧传上出龙票逮公及玉立,喝令:“早自裁也,可以无辱。”公曰:“大臣有罪,当伏法死都市,何为自屏草外?”

  时五十初度,乃赋诗曰:“浊酒一杯聊自寿,大家头上有青天。”意气自如也!汝忠尽械公仆隶灶婢、乳媪及佣书者,男妇老幼共十五人,刺爇针灼,五毒参至。每上彭考,两胁肉拉毁堕地,竟无所得。汝忠以金吾告身诱书役毛尚文,令引沈令誉,而以乳媪龚氏十岁女为征。会讯之日,东厂陈矩诘龚氏女:“汝见妖书版几何?”曰:“版有一房。”矩笑曰:“妖书仅二三叶,而版有一房乎?”诘尚文曰:“沈令誉语汝刊书何日?”尚文曰:“十一月十六。”戎政广平王公曰:“妖书以初十日获,而十六日又刊书,将有两妖书乎?”考生光妻妾及十岁儿,以针刺指爪,令引公,皆不肯。生光坐箯舆中,瞠目仰骂康、钱:“死则死耳,千刀万剐,我一身当之。奈何教我奉沈相意,妄扳郭侍郎?”总宪三原温公、礼部侍郎晋江李公越席而起曰:“谳狱者苦不承,安有既承而反相抵者乎?”御史牛应元、汤兆京、沈裕皆争之力。矩叹曰:“朝廷有人。”遂具谳上,大狱乃得解。

  公既去,御史史学迁勘楚事,其冤大白。四明积不为清议所容,乃拉归德与偕去。而楚宗与王相构不已,至于劫王人杀开府,三十余人,骈首就僇。假令华趆之来,公果为祸始,公与诸宗衡宇相望,当此之时,或取一编菅焉,或取一秉秆焉,公其能晏然而已乎?群小聚谋杀公,欲借妖书以解楚事,久之妖书寝而楚事乃益白。公之不为群小所杀者,天也。其大节凛然,终不得而抹者,亦天也。公何憾矣哉!

  先是楚勘疏入,诏廷臣会议。人持一牍,李公在部,为撮略以进。而诸人谓公匿议单不上,公不置辩。李公上言曰:“臣为之也。”言者乃息。妖书狱急,翰林华亭唐公偕晋江杨公、即墨周公、会稽陶公,正告四明:“郭将不免,人谓公有意杀之。”四明蹙无所容,挥杯茗酹地,以子孙为誓。唐公复进曰:“亦知公无意杀之。台省方希风下石,而公不早结此狱,似有意瓜蔓,何以辞于天下后世乎?”四明色沮。狱渐解。而萧大亨欲脱而坐公也,手削爰书,授王述古。述古抵其槁于地曰:“此狱若成,刑部诸郎当尽数抵偿,不独明公也。”大亨默然而止。顺天通判孙许面折户部尚书赵公世卿:“奈何附权相以害正人?”赵立命驾往说四明。四明亦为心动。当是时,权相之势焰熏天障日,宫府震动,海宇轩簸。而词臣散僚,引据名义,岳岳不少鲠避如此。然自时厥后,诏狱繁兴,党籍代有,倾危之祸,酿于缙绅,而妇寺小人相挻而乘其敝。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吾观国史,至癸卯、甲辰之间,未尝不废书而叹息也。

  公讳正域,字美命,楚之江夏人。其先世有讳聪者,以骁勇事高皇帝,受长弓大矢食案之赐。子孙世习武,至公父讳懋,始以文举于乡,仕至赵州守,以公詹事,考赠如其官。母王,为淑人。公举万历癸未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除编修。甲午,充东宫讲官,升春坊中允,历谕德、庶子。凡五年,皆不离讲幄。神庙尝夜饮,偶问哥儿此时出阁否?

  自是东朝每午夜出讲以为常。天寒甚,炉无宿火。公大声语近侍曰:“无论皇太子玉体柔脆,不耐寒冻,即我辈三四措大,承乏禁近,亦何忍其霜天雪夜,肤僵口噤以死乎?”翼日,语传禁中,炉火郁然矣。事虽琐细,公所以拥佑东朝,良有深意也。叙迁升南京国子监祭酒。条上监规七事,请仿司马光十科、胡瑗二斋以搜真才。请罢纳贡,毋以明经之选夷于鬻爵。李都督者,宁远之孙,魏国之婿也。骑而过文庙门,学录李维极执而抶之。侯家奴百数,蹋邸门。而宁远、魏国盛气公。公曰:“以学录抶都督,诚过。虽然,公侯子入学习礼,亦国子生耳,安得亵衣走马,横绝先师庙门。以先师抶国子生,非以学录抶都督也。即上疏,曲有所归。不若两平之。”令诣门交相谢而罢。居二年,升詹事府詹事,储讲如故。

  壬寅,晋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篆。逾年回部,摄部事。公在部,谙典故,惜名器,坚执持,敢谏诤,不贷错胥史,不假权郎吏,部务为之肃然。孟夏朔日食,值庙祀。公言:“礼,诸侯旅见,天子入门,不终礼者四,日食其一也。当祭而日食,牲未杀则废,宜以朔日专救日,翼日享庙。”从之。封益王使者将发,而王薨,公断以聘仪遭丧入竟则遂也,诸侯相聘,必致主命,况天子之于臣耶?卒遣使行。夏至陪祀诸臣托疾不至,公谓祀事不虔,繇上久不躬祀所致,请下诏敕厉。其意实以讽切人主。回夷候内府玉价,羁留病死,号泣道左。公曰:“明主可以理请,奈何以小费失外夷心。”疏请支给,上趣令承运库予之。其援据典训,顾恤国体,皆此类也。日食之占曰:日从上食,占君知佞臣,安心用之,以亡其国。四明恶之,召钦天监台官骂曰:“若妄言祸福,当参。”公曰:“宰相忧盛危明,顾不若瞽史乎?彼能参,我能救,毋恐也。”四明闻之而止。两淮税使鲁保请专敕关防兼督浙直织造。归德持不可,而四明票旨兼予之。公曰:“改造,矿税之别名也。保得关防,是总督四省也。敕可与,关防不可与也。”四明强应曰:“好。”而使文书房近侍以上命胁公,公持之益力。四明告归德:“上怒甚,必有处分。”归德曰:“郭以此去官,可矣。”四明惭,并恚归德。而上顾司礼曰:“保不要关防也罢。郭侍郎是好官。”

  四明疑公有内援,益比而孽公矣。秦王为其庶子请封世子,公坚执不与,又请封郡王。四明拟旨下部,公坚执不肯覆。四明又使前奄以上怒胁公,公弗应,榜示部门曰:“秦王繇中尉进封,次子不得封郡王。母妃年未五十,其庶子不得封世子。不得违条例告扰。”于是秦府所推金钱皆不效,而恨公者益深矣。谥议起,当夺者之子孙诉于政府。四明曰:“我在,谁敢夺?”公曰:“敢夺者,我也。”援笔判曰:“如黄光升当谥,是海瑞当杀也;如许论当谥,是沈炼当杀也;如吕本当谥,是鄢懋卿、赵文华皆名臣,不当削夺也。”疏上,竟格不下,而谥议不果行。公之与四明相枝拄者,其大端如此,而其它固未可悉数也。公在储讲日久,深悉神庙父子慈孝,储位必无臲卼。册立之后,政地颇自负定策,公为诗志喜,有“曾夸麟趾周公子,不俟鸿飞汉老人”之句。妖书事发,请戒谕东宫侍卫伴读等官,以公为东朝讲官,可钩连发难,虽震惊弗顾也。上召皇太子慰谕曰:“哥儿莫恐,不干汝事。”皇太子亦语近侍:“何故曲杀我好讲官?”奸人闻之气夺。本公所以得全者,神、光二庙之力也。公

  归田后,声实益著。海内望旦夕枋用,以为一出则太平可立致。闻公之讣,虽芸夫红妇,无不嗟咨叹息,谓天之无意于斯世也。公在史馆,与福清叶文忠相厚善。公高明果毅,勇于担荷;福清乐易善柔,妙于调御。两人交相规切,心皆不以为然,而不相非也。福清大拜,而公溘逝,海内惜福清不得公自代,而福清亦用以为恨。虽然,公虽不用,其所自树立,已足以表见于天下矣。向使得君专政,优游纶阁之中,以调停为燮理,以遵养为包荒,以朝廷爵禄为果蓏,以国家元气为痈痔,身赢老成长厚之福,而国食敝窳朽之祸,公亦岂愿之乎?用而负国家,不用而自负,用不足以为伸,而不用不足以为诎。以此易彼,必有能辨之者矣。福清之论楚事曰:“七国未削,而错先危。”公弗是也,卒有妖书之祸。呜呼!错则已愚矣,人臣杀身,有益于君,则为之矣,安得谓胡广、赵戒贤于李固也?举世悠悠,鲜不智彼而愚此,可胜叹哉!

  公卒于万历壬子五月二十四日,享年五十有九。妻张氏,继室毕氏。生子四人:文封、武封、昭封、宣封,其三为任子。女二人,嫁宗人蕴鎱、李㮋。

  公没后之四年,上俞礼部请,赠礼部尚书,赐祭葬。天启初,奉光庙遗诏,疏恩旧学,加赠太子少保,荫一子中书舍人,加祭一坛,谥文毅。呜呼!成光庙之德者先帝也,孰谓先帝不圣明哉?公为文章,雄健磊落,似其为人。生平好有用之学,于朝章国故,河漕盐屯,兵食大计,四方风土人物,利弊兴革,储峙胸中,倒箧而出之,裕如也。

  所著有《黄离集》若干卷,《皇明典礼志》《武昌江夏郡县志》《楚事妖书始末》《十三经补注》凡若干卷。

  葬以乙卯二月,墓在龙泉洞山。文忠公既志而铭之矣。其改葬于某阡也,昭封以续志属余,曰:“昭封生于杨村,仅十日而乳媪之夫械去,媪日夜哭,乳湩不下,慬而不死,以父任为郎,坎轲跋疐,几填牢户,真世之不幸人也。惟夫子哀而赐之铭,他日庶可以见先文毅于地下。”余曰:“此吾之志也,其何敢辞!”铭曰:

  於穆上帝,高居法宫。灵琐沈沈,应门九重。
  日车中天,云旗在下。岂无宫邻,厥有金虎。
  矫矫郭公,江汉炳灵。如弦斯直,如冰斯清。
  豫章铜山,淮南宝赂。火齐堆盘,金钱塞路,
  经书灭鄫,史纪易马。九庙神灵,谁与敢假?
  铜匦旁午,银榼错互。鬼神昼号,真宰上诉。
  杀机蹶张,箝网林植。全身保名,圣主之力。
  自公之去,视天梦梦。章奏寝阁,朝着雾雺。
  自公之亡,谗人罔极。苇笥籍盈,端礼碑泐。
  嗟公一身,系国纪纲。国论职志,党祸滥觞。
  流言丹青,木沈石浮。穷尘一昔,枯竹千秋。
  勒铭幽石,为示无止。毋耽黄扉,而愧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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