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杂感|钱谦益

西湖杂感

　　浪迹山东，系舟湖上。漏天半雨，夏月如秋。登登版筑，地断吴根；攘攘烟尘，天分越角。岳于双表，绿字犹存；南北两峰，青霞如削。想湖山之佳丽，数都会之繁华。旧梦依然，新吾安往？况复彼都人士，痛绝黍禾；念此下民，甘忘桑椹。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何以谓之？嘻其甚矣！昔日南渡行都，憖遗南市；西湖隐迹，追抗西山。嗟地是而人非，忍凭今而吊古。丛残长句，凄绝短章。酒阑灯灺，隔江唱越女之歌；风急雨淋，度峡下巴人之泪。敬告同人，勿遗下体。敢附采风，聊资剪烛云尔。庚寅夏五，憩湖舫凡六日，得诗二十首。是月晦日，记于塘栖道中。

　　其一

　　版荡凄凉忍再闻，烟峦如赭水如焚。
　　白沙堤下唐时草，鄂国坟边宋代云。
　　树上黄鹂今作友，枝头杜宇昔为君。
　　昆明劫后钟声在，依恋湖山报夕曛。

　　其二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
　　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
　　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
　　而今纵会空王法，知是前尘也断肠。

　　其三

　　杨柳桃花应劫灰，残鸥剩鸭触舷回。
　　鹰毛占断听莺树，马矢平填放鹤台。
　　北岸奔腾潮又到，南枝零落鬼空哀。
　　争怜柳市高楼上，银烛金盘博局开。

　　其四

　　先王祠庙枕湖濆，堕泪争看忠孝文。
　　垂乳尚传天目谶，射潮无望水犀军。
　　千年蚃响传阴火，尽日灵旗捲暮云。
　　双泪何辞湿阶墄，罗平怪鸟正纷纭。

　　其五

　　宰树丰碑一水湄，金牌终古事参差（于公被祸亦有金牌迎立事）。
　　欑宫麦饭无寒食，赐墓椒浆有岁时。
　　歌舞梦华前代恨，英雄复楚后人思。
　　兴亡今古如偿博，可惜冬青绿满枝。

　　其六

　　昔叩于公拜绿章，拟徵楛矢静诸方。
　　鸱夷灵爽真如在，铜狄灾氛寔告祥。
　　地戛龙吟翻水窟，天回电笑闪湖光。
　　残灯彷佛朱衣语，梦断潮声夜殷床（万历己未岁，余肃谒于庙，有《祭庙文》。）。

　　其七

　　佛灯官烛古珠宫，二十年前两寓公（谓程孟阳李长蘅）。
　　画笔空濛山过雨，诗情淡荡水微风。
　　断桥春早波吹绿，灵隐秋深叶染红。
　　白鹤即看城郭是，归来华表莫匆匆。

　　其八

　　西泠云树六桥东，月姊曾闻下碧空。
　　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得气句玲珑⑴。
　　笔床研匣芳华里，翠袖香车丽日中。
　　今日一灯方丈室，散花长侍净名翁。

　　⑴ 桃花得气美人中，西泠佳句，为孟阳所吟赏。

　　其九

　　堤走沙崩小劫移，桃花剺面柳攒眉。
　　青山无复呼猿洞，绿水都为饮马池。
　　善舞猕猴徒跳荡，能言鹦鹉亦支离。
　　袛应鹫岭峰头石，却悔飞来竺国时。

　　其十

　　方袍潇洒角巾偏，才上红楼又画船。
　　脩竹便娟调鹤地，春风蕴藉养花天。
　　蝶过柳苑迎丹粉，莺坐桃堤候管弦。
　　可是承平好时节，湖山容易著神仙。

　　其十一

　　匼匝湖山锦绣窠，血风杀气入偏多。
　　梦儿亭里屯戈甲，教妓楼前掣骆驼。
　　粉蝶作灰犹似舞，黄莺避弹不成歌。
　　嘶风渡马中流饮，顾影趑趄怕绿波。

　　其十二

　　岂独湖山笑突如，珠林宝网亦丘墟。
　　消沉泡幻看金鲫⑴，警策浮生听木鱼。
　　藕孔刀兵三劫炽（今说禅者皆波旬说刀兵劫所种也），莲花刻漏六时疏。
　　于今顶礼云栖老，拥卫人天五百余⑵。

　　⑴ 六和塔池金鲫鱼沧浪东坡诗所寄也池久涸不复存
　　⑵ 宗镜开堂余以弥陀疏钞一部为施此诗申言之

　　其十三

　　天地为笼信可哀，南屏旧隐谪仙才。
　　遗庐尚有孤花在，吊客徒闻独鹤回。
　　渍酒青鞋褰宿莽，题诗红袖拂荒苔（草衣道人有诗吊太初为人所传）。
　　太平宰相曾招隐，矫首云霞海上来（记费铅山南屏访太初事）。

　　其十四

　　东海桑田事岂诬，藏舟夜壑本良图。
　　摸金山欲移三竺，蒸土陂应决两湖（西湖有里外湖得云两湖）。
　　地媪荒凉忧竭泽，波神刺促怨投珠。
　　不知系缆江头石，曾见秦人筑塞无。

　　其十五

　　冷泉净寺可怜生，雨血风毛作队行。
　　罗刹江边人饲虎，女儿山下鬼啼莺。
　　漏穿夕塔烟烽影，飘瞥晨钟鼓角声。
　　夜雨滴残舟淅沥，不须噩梦也心惊。

　　其十六

　　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
　　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湖应并莫愁。
　　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
　　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

　　（有人问建业，云：“吴宫晋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赋。）

　　其十七

　　珠衣宝髻燕湖滨，翟茀貂蝉一样新。
　　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
　　红灯玉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
　　粉黛至今惊夜帐，可知豪杰不谋身⑴。

　　⑴ 见周公谨、罗大经诸书，亦南渡西湖盛事。

　　其十八

　　冬青树老六陵秋，恸哭遗民总白头。
　　南渡衣冠非故国，西湖烟水是清流。
　　早时朔漠翎弹怨，它日居庸宇唤休。（“白翎、杜宇”事具《元史》及《草木子》诸书。）
　　苦恨嬉春铁崖叟，锦兜诗报百年愁。（铁崖嬉春诗，用锦兜押韵。）

　　其十九

　　茫茫禹迹有风尘，最喜杭州土俗淳。
　　闭户儒生推玉历，开堂禅子祝金轮。
　　青衣苦效侏离语，红粉欣看回鹘人。
　　底事两朝崇少保，高坟棹楔尚嶙峋。

　　其二十

　　罨画西湖面目非，峰峦侧堕水争飞。
　　云庄历乱荷花尽，月地倾颓桂子稀。
　　莺断曲裳思旧树，鹤髡丹顶悔初衣。
　　今愁古恨谁消得，只合腾腾放棹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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