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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十 议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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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辨亡论 言两汉所以亡者,皆曰莽、卓。予以为莽、卓簒逆,污神器以乱齐民,自贾夷灭,天下耳目,显然闻知。静征厥初,则亡西京者张禹,亡东京者胡广,皆以假道儒术,得申其邪心,徼一时大名,致位公辅。词气所发,损益系之。而多方善柔,保位持禄,或陷时君以滋厉阶,或附凶沴以结祸胎。故其荡覆之机,纂夺之兆,皆指导之,驯致之。虽年祀相远,犹手授頥指之然也。其为贼害也,岂直莽卓之比乎?禹以经术为帝师,身备汉相,特见尊信,当主臣之重,极儒者之贵。永始、元延之间,天地之眚屡见,言事者皆讥切王氏颛政。时成帝亦悔惧天变,而未有以决,驾至禹第,辟左右以问之,须其一言以为律度。 为禹计者,亦宜陈大《易》“坚冰”之诫,诵小雅十月之刺,乘其向纳,痛言得失,反以“罕言命不语怪”为词,致成帝不疑之心,授王氏浸盛之势,上下恬然,晻䀜亡国。傥帝虑不至是,犹当开陈切劘,面别廷辩,矧当就第宴閒之际,虚怀访决之时,方且视小男于床下,官子婿于近郡,款款然用家人匹妇为心,以图身安,不恤国患,致使群盗世权,迭执魁柄,祸稔毒流,至于新都,不可遏也,斯可愤也。 逮至东都,顺、桓之间,国统三绝,胡广以巨儒柄用,位极上台。初,梁冀席外戚之重,贪戾当国,既鸩质帝,议立嗣君。公卿大臣皆以清河王蒜年长有德,属最尊亲,可以靖人。亦既定策,冀乃惮其明哲,且不利长君,私于蠡吾,独异群议。为广计者,亦当中立如石,介然不回,率赵诫之徒,同李、杜所守。 然后与三事百工,正词于朝。虽冀之暴恣,岂能一旦尽诛汉廷群公耶?反狥一息之安,首鼠畏懦,竟使清河从废,蠡吾为梗,邦家陵夷,汉道日蹙,结党锢之狱,成阉寺之祸。祸乱循环,以至董卓,赫赫汉室,化为当塗,盖栋桡鼎折之所由来久矣。彼梅福以孤远上疏,张纲以卑秩埋轮,独何人哉?而不是思也。噫嘻! 就利违害,荣通丑穷,太凡有生之常性也。暨乎手持政柄,体国存亡,则谨之于初,决之于始,以导善气,以遏乱源。若祸胎既萌,则死而后已,白刃可蹈,鸿毛斯轻。奈何禹、广于完安之时,则务小忠而立细行,数数然献吉筮于露蓍,沮立后于探筹。及夫安危之际,邦家之大,则甘心结舌,阴拱观变。岂止然也,方又炽焰焰以燎原,决汤汤以襄陵,投天下于烟煨,挤万民于昏垫,百代之下,无所指名。虽史赞粗言,而不究论本末。且出不越境,书杀君之恶;言伪而辩,有两观之诛。 若当春秋之时,明禹广之罪,作诫来世,可胜既乎?向若西京抑损王氏,尊君卑臣,则庶乎无哀平之坏;东京登庸清河,主明臣忠,则庶乎无灵献之乱。大汉之祚未易知也。或以国之兴亡皆有阴隲之数,非人谋能亢,则但取瞽蒙者而相之,立土木偶而尊之,被以章组,列于廊庙,斯可矣。何尧舜之或咨或吁,殷周之或夣或卜,忧勤日仄之若是,然后为理耶?予因疑古史,且嗜春秋褒贬之学,心所愤激,故辨其所以然。 ▼答客问 客问主人曰:“自古理世少,乱世多,岂真宰有必定之数耶?抑人事耶?” 答曰:时风之理乱,在士行之薄厚。士行薄厚,上系于时君大臣所趣向矣。自古辅政者,或直方不试,旋见绌放;或进非其任,疾颠覆餗。之二者,进退相随,不足以形理乱。理乱者,在君臣之际,心术合符,久而成化焉。故圣与贤合,则为尧为舜;暗与谀合,则为幽为厉。其间虽多方万殊,而不远此二道。先师曰:“人藏其心,不可测度。”庄生亦云:“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 嚱夫!淳化为醨,利胜于义久矣。被荐绅衣冠,语道德仁义,皆伟然有古君子之风。心之所师,有异于是者,则不仁而多才,且以主意为政,但虑智不足以取合,力不足以固位,而不计合之固之枉直焉。甚者则塞其聪明,道其利欲,顺非阿旨,与俱上下。以平仲之和,不如梁丘据之同;即墨之毁,不如阿大夫之誉。其风下扇,中人之域多由之。以其术易修,其用易博。之为利也,持禄观望,则曰“明哲保身”;无所发明,则曰“大直若屈”;终于义,则曰“反经合道”;枉于理,则曰“枉尺直寻。” 或曰“夫子之公出”,或曰“管仲有反坫。”旁缘似是,触类滋长,舞六籍之文,以伸其邪志,迭相荐誉,号为通人。亦有务名如循实,求进如知退,虽近习不得其诚,巧历不知其数。乡原邑聚,变化周流,取美名贵仕,如转圜反掌。世教无主,荡然随之。岂曰尽然,盖寡不胜众。其甚也,灭天下之公是,务天下之好恶。铅刀蝉翼,为铦为重。于是民反德为乱,天反时为灾,愆阳伏阴,山童泽涸,皆此物也。 及夫中外荡析,邦家臲卼,则相传曰:“殆天数乎,非人力所及也。”生极显尊,死有诔谥,为恶甚矣,而讥议不失。故天下之人,父教其子,兄谕其弟,奔走寘力,以不能为耻,而欲望理多乱寡,庸可得乎?接舆、申徒狄之徒,佯狂而不复者,皆恶是也。盖在为国者澄其源流,以洒士行,示三代之直道,颁七教于《国风》,取如是之流,投御魑魅,示不复用,则时风厚而天下理矣。 客曰:“请书所闻,以为子孙藏。” ▼酷吏传议 《诗》美仲山甫曰:“刚亦不吐,柔亦不茹。”故体备徤顺,是为全德。不然,则直已循性,能秉一方,事举于恶,皆理道也。得柔之道者为循吏,失刚之理者为酷吏。司马氏修《史记》,作二传以诫世尔,而以郅都为《酷吏传》首,愚有惑焉。都之为中郎将,上欲搏野彘活贾姬,从容奏议,引宗庙太后之重。其为济南守,诛豪猾首恶,人不拾遗。其为中尉,宗室贵臣敛手仄目。 其为雁门守,匃奴不敢近边,至为偶人像之,骑射莫能中。然其勇敢气节,根于公廉,不发私书,不受请寄,具此数者,为汉名臣。入居命卿,出牎列郡,坚刚忠纯,终始若一。坐临江之嫌,当太后之怒,身死汉庭,首足异处,有以见汉氏之不纲,王泽之弛绝也。盖在史氏发而明之,以旌事君,以励使臣,俾百代之有所惩劝。子长既首冠《酷吏》,班氏又因而从之,善善恶恶之义,于此缺矣。 夫椎埋沉命、舞文巧诋之徒,目为等夷,杂列篇次。至于述赞,虽云“引是非,争大体”,又何补焉?噫嘻!《洪范》之沉潜,大《易》之直方,皆臣道也。都虽未蹈之,斯近之矣。不隐忠以避死,不枉道以善官,无处父之华,异申枨之欲,所至之邦,必以称职闻。其古之刚而无害,怒而中节者欤!刚似酷,弱似仁,在辩之不惑而已。天下似是之为失多矣,岂独是哉?开卷之际,恍然有感。且以司马氏、班氏皆良史也,犹不能辨也,故斐然成文。 ▼世祖封不义侯议 予读《东汉史》,至“彭宠举兵拔蓟城,自为燕王,苍头子密等因宠独在便室卧寝,遂共杀之,以其首诣阙,封为不义侯。”愚以为非先哲王封赏之本旨也,遂作议云: 先师曰:“惟器与名,不可假人。”又曰:“必也正名。”又曰:“惟则定国。” 於戏,有国者可不务乎!当世祖之初,天命再集,宜于此时贞百度,正三纲,纂修德教,允答天意。时彭宠以南阳恩奋,位列上将,有举渔阳之功,馈邯郸之忠,竟以谗谤获罪,反侧怨望,遂攻朱浮于蓟,自称燕王。其时师旅孔炽,元元苦甚,时君宜以息人纾难为心,则当录念功用,昭洗瑕秽。次则布之威怀,革其非心。必不得已,则仗大顺以讨之,出王师以征之,以明君君臣臣之义。此三者皆不能用之,或用之而不能尽。及夫苍头子密有便室之之逆,运其狙忍,待其卧寝,遂使命悬仆隶,仓卒授首。及诣阙,封为“不义侯”。 愚以为伯通之叛命,子密之戕君,同归于乱,罪不相蔽,宜各致于法,昭示王度。反爵于五等,又以不义为名,且举以不义,则莫可侯也。汉爵为不足劝矣。《春秋》书“齐豹盗,三叛人名”之义,无乃异于是乎?且如栾布之哭彭越,孔车之葬主父,使于东汉议罪,罪孰甚焉?况四方甫定,伤痍未复,不稽古训,以喜怒为刑赏,使天下陪台厮飬,各幸其君之乱,而徼侯印,授诸侯危疑之势,鼓臣下叛换之原,弃名器而汩彝训,且以宪令为戱,时风浩浩,荡而不复,至使桓灵不君,山阳胁夺,本其所自,庸讵知非封不义之效欤? ▼志过 辛酉岁,予以吏役道于上饶。时左司郎博陵崔公出为郡佐,与予语及世道,次及人伦大节,因曰:“延州之让,不其至矣哉!或者言吴太伯让而兴,季子让而亡,此乃拘于一方,而不蹈乎大方也。原夫太伯避季历,奔荆蛮,以就文武之大业,则知太伯因天下之尊周以成周也,岂以兴吴为念?季子因天下之去让以全让也,岂以亡吴为念?然则太伯、季子,皆以天下心为心,兴亡曾不屑虑。彼或者之论,诚未通其旨焉。” 予曰:“诚哉是言!况季子之历聘也,闻乐章,辨歌诗,皆审其盛衰以造乎微,精明宏达,物无逃数。傥吴数有所极耳,又何区区异论于其间哉!” 答曰:“子之言过矣。若季子以兴亡必然,力不能支,乘此而后三让,是利于将亡,因以沽名者也,岂可为君子言之?且以吴之存,而季子亡之;以让之废,而季子全之。向使勤一国之理,理于勾吴,今亦化为古墟,鞠为榛芜。曷与夫礼让之大,使千古是式?贪以之廉,暴以之仁,忍垢冒荣者以之知惧,其于为理也,不其远欤?” 予乃拜受其论,退书所闻,且以志过名篇,庶乎闻义能徙之义。 ▼答问三篇 或问性命。答曰:“天之于人也,赋其命,则有穷有通,有寿有夭;赋其性,则有枉有直,有仁有鄙。性之不可移,犹命之不可移。使仁而直者通而寿,天下之理理也,穷而夭则反是。鄙而枉者穷而夭,天下亦理理也,通而寿则反是。其所系者,在天不在人,在彼不在此。吾何言哉!吾何言哉!” 或问富贵。答曰:“君子之所乐也。”问曰:“君子岂乐是而猒穷约耶?”答曰:“先师尝言之矣,乐以其道处之者也。不以其道,则市井狡侩者皆能得之矣。君子之所乐者,非乐其身富且贵而已,乐为仁由已,而推其道于天下也。” 或问出处。答曰:出有二道,在所执焉尔。行道耶?趋时耶?口居易絜矩,坦夷中正,则道在已,而时不可必也。就利为害,推移俯仰,则时在已,道不可必也。若道与时叶,发纾光大,则《易》之“上下交泰”,《诗》之“南山有台”,《书》之“咸有一德三说命”是也。斯盖从古之所难也。古之处者,所以晦其明,藏其用,穷栖于嵌岩之下,与鸟兽草木之为伍者,诚角其利病,而爱其身,爱其道也,岂得已之为耶? ▼醉说 予既醉,客有问文者,渍笔以应之云:尝闻于师曰: 尚气尚理,有简有通。能者得之以四,不能者失之亦以是。四者皆得之于全,然则得之矣。失于全,则鼓气者类于怒矣,言理者伤于懦矣。或狺狺而呀口,跕跕以堕水。好简者则琐碎以谲怪,或如谶纬;好通者则宽疏以浩荡,庞乱憔悴。岂无一曲之效,固致远之必泥。苟未能朱弦大美之遗音遗味,则当钟磬在悬,牢醴列位,何遽玩丸索而耽粔饵,况颠命而伤气。 《六经》之后,班、马得其门。其或悫如中郎,放如漆园,或遒拔而峻深,或坦夷而直温。固当漠然而神,全然而天。混成四时,寒暑位焉。穆如三朝,而文武森然。酌古始而陋凡今,备文质之彬彬。善用常而为雅,善用故而为新。虽数字之不为约,虽弥卷而不为繁。贯通之以经术,弥缝之以渊元。其天机与悬解,若圬鼻而斵轮,岂止文也以宏诸?立身不如是,则非吾党也,又何足以辨云。 ▼释疑 《记》曰:“君子居易以俟命。”《语》曰:“君子坦荡荡。”此盖视履考祥,而不忧不惧也。《易》曰:“思患而预防之。”《语》曰:“季文子三思而后行。”此又诫慎若厉之义也。言岂一端而已哉?亦各有所当,在明者审之而已。或不能深推本末,而疑吾自若,则舟有溺,骑有坠,骑有魇,饮有醉,食有噎,行有蹶,其甚则皆可致毙,无非危机,其可以尽废此而如土偶木寓耶?不然,则忧可既乎?忧可既乎? ▼放言 大凡此世皆妄作也,又何足以滑吾真。苟虚中以顺外兮,吾又不知夫万物之沄沄。为细为大,为利为害,循环出没,互相变态。至人达观,万殊一概。弊弊焉分得丧于毫釐之内,贵乎其道可以富寿天下,贱乎无纤芥之为累者,生乎顺群物而熙熙如春,死乎智气归虚无以反吾真,则何向而非适,又恶用天性以劳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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