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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四 序九首傳一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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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荀改名序】 三代之衰,學廢而道不明,然後諸子出。自老子厭周之亂,用其小見,以為聖人之術止於此,始非仁義而詆聖智。諸子因之,益得肆其異說,至於戰國,蕩而不反。然後山淵、齊秦、堅白異同之論興,聖人之學幾乎其息。最後荀卿子獨用《詩》、《書》之言,貶異扶正,著書以非諸子,尤以勸學為急。荀卿,楚人。嘗以學幹諸侯,不用,退老蘭陵,楚人尊之。及戰國平,三代《詩》、《書》未盡出,漢諸大儒賈生、司馬遷之徒莫不盡用荀卿子,蓋其為說最近於聖人而然也。 滎陽鄭昊,少為詩賦。舉進士已中第,遂棄之曰:「此不足學也。」始從先生長者學問,慨然有好古不及之意。鄭君年尚少,而性淳明,輔以強力之志,得其是者而師焉,無不至也。將更其名,數以請,予使之自擇,遂改曰荀。於是又見其志之果也。夫荀卿者,未嘗親見聖人,徒讀其書而得之。然自子思、孟子已下,意皆輕之。使其與遊、夏並進於孔子之門,吾不知其先後也。世之學者,苟如荀卿,可謂學矣,而又進焉,則孰能禦哉!餘既嘉君善自擇而慕焉,因為之字曰叔希,且以勖其成焉。 【章望之字序〈慶曆三年〉】 校書郎章君,嘗以其名望之來請字,曰:「願有所教,使得以勉焉而自勖者。」予為之字曰表民,而告之曰:古之君子所以異乎眾人者,言出而為民信,事行而為世法,其動作容貌皆可以表於民也。故紘綖冕弁以為首容,佩玉玦環以為行容,衣裳黼黻以為身容。手有手容,足有足容,揖讓登降,獻酬俯仰,莫不有容,又見其寬柔溫厚、剛嚴果毅之色,以為仁義之容。服其服,載其車,立乎朝廷而正君臣,出入宗廟而臨大事,儼然人皆望而畏之,曰此吾民之所尊也。非民之知尊君子,而君子者能自修而尊者也。然而行不充於內,德不備於人,雖盛其服,文其容,民不尊也。 名山大川,一方之望也,山川之嶽瀆,天下之望也。故君子之賢於一鄉者,一鄉之望也;賢於一國者,一國之望也;名烈著於天下者,天下之望也;功德被於後世者,後世之望也。孝慈友悌達於一鄉,古所謂鄉先生者,一鄉之望也。春秋之賢大夫,若隨之季良、鄭之子產者,一國之望也。位於中而奸臣賊子不敢竊發於外如漢之大將軍;出入將相,朝廷以為輕重,天下係其安危,如唐之裴丞相者,天下之望也。其人已歿,其事已久,聞其名,想其人,若不可及者,夔、龍、稷、契是也。其功可以及百世,其道可以師百王,雖有賢聖莫敢過之者,周、孔是也。此萬世之望,而皆所以為民之表也。 傳曰:「其在賢者,識其大者遠者。」章君儒其衣冠,氣剛色仁,好學而有誌。其絜然修乎其外,而輝然充乎其內,以發乎文辭,則又辯博放肆而無涯。是數者皆可以自擇而勉焉者也,是固能識夫遠大者矣。雖予何以勖焉,第因其志,廣其說,以塞請。慶曆三年六月日序。 【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景祐四年〉】 五代之初,天下分為十三四。及建隆之際,或滅或微,其在者猶七國,而蜀與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舉李氏。而蜀亦恃險為阻,秦隴、山南皆被侵奪,而荊人縮手歸、峽,不敢西窺以爭故地。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過萬人,舉兩國如一郡縣吏,何其偉歟!當此時,文初之祖從諸將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於時語名將者,稱田氏。田氏功書史官,祿世於家,至今而不絕。及天下已定,將率無所用其武,士君子爭以文儒進,故文初將家子,反衣白衣從鄉進士舉於有司。彼此一時,亦各遭其勢而然也。 文初辭業通敏,為人敦潔可喜,歲之仲春,自荊南西拜其親於萬州,維舟夷陵。予與之登高以遠望,遂遊東山,窺綠蘿溪,坐磐石,文初愛之,數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北有夷山以為名;或曰巴峽之險,至此地始平夷。蓋今文初所見,尚未為山川之勝者。由此而上,溯江湍,入三峽,險怪奇絕,乃可愛也。當王師伐蜀時,兵出兩道,一自鳳州以入,一自歸州以取忠、萬以西。今之所經,皆王師向所用武處,覽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賦矣。 【送曾鞏秀才序〈慶曆二年〉】 廣文曾生來自南豐,入太學,與其諸生群進於有司。有司斂群材,操尺度,概以一法,考其不中者而棄之。雖有魁壘拔出之材,其一累黍不中尺度,則棄不敢取。幸而得良有司,不過反同眾人歎嗟愛惜,若取舍非己事者,諉曰:有司有法,奈不中何!有司固不自任其責,而天下之人亦不以責有司,皆曰:其不中,法也。不幸有司尺度一失手,則往往失多而得少。嗚呼!有司所操,果良法邪?何其久而不思革也。 況若曾生之業,其大者固已魁壘,其於小者亦可以中尺度,而有司棄之,可怪也。然曾生不非同進,不罪有司,告予以歸,思廣其學而堅其守。予初駭其文,又壯其志。夫農不咎歲而菑播是勤,其水旱則已,使一有獲,則豈不多邪? 曾生橐其文數十萬言來京師,京師之人無求曾生者,然曾生亦不以幹也。予豈敢求生,而生辱以顧予。是京師之人既不求之,而有司又失之,而獨余得也。於其行也,遂見於文,使知生者可以吊有司,而賀余之獨得也。 【送張唐民歸青州序〈慶曆二年〉】 予讀《周禮》至於教民興學、選賢命士之法,未嘗不輟而歎息,以謂三代之際,士豈能素賢哉!當其王道備而習俗成,仁義禮樂達於學,孝慈友悌達於家,居有教養之漸,進有爵祿之勸,苟一不勉,則又有屏黜不齒戮辱之羞。然則士生其間,其勢不得不至於為善也,豈必生知之賢。及後世道缺學廢,苟偽之俗成,而忘其教養之具,至於爵祿黜辱之法,又失其方而不足以勸懼。然則士生其間能自為善卓然而不惑者,非其生知之性、天所賦予,其孰能至哉?則凡所謂賢者,其可貴於三代之士遠矣。故善人尤少。幸而有,則往往饑寒困踣之不暇,其幸者,或艱而後通。 夫賢者豈必困且艱歟?蓋高世則難合,違俗則多窮,亦其勢然也。嗚呼!人事修,則天下之人皆可使為善士,廢則雖天所賦予,其賢亦困於時。夫天非不好善,其不勝於人力者,其勢之然歟?此所謂天人之理,在於《周易》否泰消長之卦。能通其說,則自古賢聖窮達而禍福,皆可知而不足怪。 秀才張生居青州,其母賢而知書,三子喪其二,獨生最賢,行義聞於鄉,而好學力為古文,是謂卓然而不惑者也。今年舉進士,黜於有司,母老,而貧無以養,可謂困且艱矣。嗟乎!予力既不能周於生。而生尤好《易》,常以講於予,若歸而卒其業,則天命之理,人事之勢,窮達禍福,可以不動於其心。雖然,若生者豈必窮也哉?安知其不艱而後通也哉?慶曆二年三月十九日序。 【送楊寘序〈慶曆七年〉】 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閑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於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引,久而樂之,不知疾之在其體也。夫疾,生乎憂者也。藥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聲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心而平,不和者和,則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為宮,細者為羽。操弦驟作,忽然變之,急者淒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風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婦之歎息,雌雄雍雍之相鳴也。其憂深思遠,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悲愁感憤,則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歎也。喜怒哀樂,動人心深。而純古淡泊,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詩》之怨刺無以異。其能聽之以耳,應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堙鬱,寫其憂思,則感人之際亦有至者矣。是不可以不學也。 予友楊君,好學有文,累以進士舉,不得志。及從蔭調,為尉於劍浦,區區在東南數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醫藥,風俗飲食異宜。以多疾之體,有不平之心,居異宜之俗,其能鬱鬱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養其疾,於琴亦將有得焉。故予作《琴說》以贈其行,且邀道滋酌酒進琴以為別。 【送秘書丞宋君歸太學序〈皇祐元年〉】 陋巷之士甘藜藿而修仁義,毀譽不幹其守,饑寒不累其心,此眾人以為難,而君子以為易。生於高門,世襲軒冕,而躬布衣韋帶之行,其驕榮佚欲之樂,生長於其間而不溺其習,日見於其外而不動乎其中,此雖君子,猶或難之。學行足以立身而進不止,材能足以高人而誌愈下,此雖聖人,亦以為難也。《書》曰:不自滿假。又曰:汝惟不矜不伐。以舜、禹之明,猶以是為相戒懼,況其下者哉!此誠可謂難也已。 廣平宋君,宣獻公之子。公以文章為當世宗師,顯於朝廷,登於輔弼,清德著於一時,令名垂於後世。君少自立,不以門地驕於人。既長,學問好古為文章。天下賢士大夫皆稱慕其為人,而君歉然常若不足於己者。守官太學,甘寂寞以自處,日與寒士往來,而從先生、國子講論道德,以求其益。夫生而不溺其習,此蓋出其天性。其見焉而不動於中者,由性之明,學之而後至也。學而不止,高而愈下。予自其幼見其長,行而不倦,久而愈篤,可知其將無所不至焉也。孟子所謂「孰能禦之」者歟! 予陋巷之士也,遭時奮身,竊位於朝,守其貧賤之節,其臨利害禍福之際,常恐其奪也。以予行君子之所易者猶若是,知君行聖賢之所難者為難能也。 歲之三月,來自京師,拜其舅氏。予得延之南齋,聽其論議而慕其為人,雖與之終身久處而不厭也。留之數日而去。於其去也,不能忘言,遂為之序。廬陵歐陽修述。 【送徐無黨南歸序〈至和元年〉】 草木鳥獸之為物,眾人之為人,其為生雖異,而為死則同,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而已。而眾人之中有聖賢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間,而獨異於草木鳥獸眾人者,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也。其所以為聖賢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於身者,無所不獲;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於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見於言可也。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語者矣。若顏回者,在陋巷,曲肱饑臥而已,其群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然自當時群弟子皆推尊之,以為不敢望而及,而後世更百千歲,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況於言乎? 予讀班固《藝文志》、唐《四庫書目》,見其所列,自三代、秦、漢以來,著書之士多者至百餘篇,少者猶三四十篇,其人不可勝數,而散亡磨滅,百不一二存焉。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而忽焉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滅。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皆可悲也。 東陽徐生,少從予學,為文章,稍稍見稱於人。既去,而與群士試於禮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辭日進,如水湧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故於其歸,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為文辭者,亦因以自警焉。 【送王陶序】 六經皆載聖人之道,而《易》著聖人之用。吉凶得失、動靜、進退,《易》之事也。其所以為之用者,剛與柔也。乾健坤順,剛柔之大用也。至於八卦之變,六爻之錯,剛與柔迭居其位,而吉、亨、利、無咎、凶、厲、悔吝之象生焉。蓋剛為陽、為德、為君子,柔為陰、為險、為小人。自乾之初九為後,而上至於剝,其卦五,皆陰剝陽之卦也,小人之道長,君子靜以退之時也。自坤之初六為復,而上至於,其卦五,皆剛決柔之卦也,小人之道消,君子動以進而用事之時也。夫剛之為德,君子之常用也,庇民利物,功莫大焉。其為卦,過泰之三而四為大壯,五為。壯者,壯也;者,決也。四陽雖盛而猶有二陰,然陽眾而陰寡,則可用壯以攻之,故其卦為壯。五陽而一陰,陰不足為,直可決之而已,故其卦為。然則君子之用其剛也。審其力,視其時,知陰險小人之必可去,然後以壯而決之。夫勇者可犯也,強者可詘也,聖人於壯、決之用,必有戒焉。故大壯之彖辭曰:「大壯利貞。」其象辭曰:「君子非禮弗履。」之彖辭曰:「健而說,決而和。」其象辭曰:「居德則忌。」以明夫剛之不可獨任也。故復始而亨,臨浸而長,泰交而大壯,以眾攻其寡,乘其衰而決之。夫君子之用其剛也,有漸而不失其時,又不獨任,必以正、以禮、以說、以和而濟之,則功可成,此君子動以進而用事之方也。 太原王陶,字樂道,好剛之士也。常嫉世陰險而小人多,居京師,不妄與人遊。力學好古,以自信自守。今其初仕,於《易》得君子動以進之象,故予為剛說以贈之。大壯之初九曰:「壯於趾,征凶。」之初九亦曰:「壯於趾,往不勝為咎。」以此見聖人之戒用剛也,不獨於其彖、象,而又常深戒於其初。嗚呼!世之君子少而小人多。君之力學好剛以蓄其志,未始施之於事也,今其往,尤宜慎乎其初! 【六一居士傳】 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於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 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為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號,此莊生所誚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將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為此名,聊以誌吾之樂爾。」客曰:「其樂如何?」居士曰:「吾之樂可勝道哉!方其得意於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閱大戰於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然常患不得極吾樂於其間者,世事之為吾累者眾也。其大者有二焉,軒裳珪組勞吾形於外,憂患思慮勞吾心於內,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於五物哉?雖然,吾自乞其身於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惻然哀之,賜其骸骨,使得與此五物皆返於田廬,庶幾償其夙願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復笑曰:「子知軒裳珪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於彼者已勞矣,又多憂;累於此者既佚矣,幸無患。吾其何擇哉。」於是與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區區不足較也。」 已而歎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蓋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嘗用於時矣,而訖無稱焉,宜去二也。壯猶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難強之筋骸貧過分之榮祿,是將違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負三宜去,雖無五物,其去宜矣,復何道哉!」熙寧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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