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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七 墓誌六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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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野墓誌銘〈康定元年〉】 吾友張子野既亡之二年,其弟充以書來請曰:吾兄之喪,將以今年三月某日葬於開封,不可以不銘,銘之莫如子宜。」嗚呼!予雖不能銘,然樂道天下之善以傳焉,況若吾子野者,非獨其善可銘,又有平生之舊、朋友之恩與其可哀者,皆宜見於予文,宜其來請於予也。 初,天聖九年,予為西京留守推官,是時,陳郡謝希深、南陽張堯夫與吾子野,尚皆無恙。於時一府之士,皆魁傑賢豪,日相往來,飲酒歌呼,上下角逐,爭相先後以為笑樂,而堯夫、子野退然其間,不動聲氣,眾皆指為長者。予時尚少,心壯誌得,以為洛陽東西之衝,賢豪所聚者多,為適然耳。其後去洛,來京師,南走夷陵,並江漢,其行萬三四千里,山砠水厓,窮居獨遊,思從曩人,邈不可得。然雖洛人至今皆以謂無如向時之盛,然後知世之賢豪不常聚,而交遊之難得為可惜也。初在洛時,已哭堯夫而銘之,其後六年,又哭希深而銘之;今又哭吾子野而銘。於是又知非徒相得之難,而善人君子欲使幸而久在於世,亦不可得,嗚呼,可哀也已! 予野之世:曰贈太子太師諱某,曾祖也;宣徽北院使、樞密副使、累贈尚書令諱遜,皇祖也;尚書比部郎中諱敏中,皇考也。曾祖妣李氏,隴西郡夫人;祖妣宋氏,昭化郡夫人,孝章皇后之妹也;妣李氏,永安縣太君。 子野家聯後姻,世久貴仕,而被服操履甚於寒儒。好學自力,善筆劄。天聖二年舉進士,歷漢陽軍司理參軍、開封府咸平主簿、河南法曹參軍。王文康公、錢思公、謝希深與今參知政事宋公,咸薦其能,改著作佐郎,監鄭州酒稅、知閬州閬中縣,就拜秘書丞,秩滿,知亳州鹿邑縣。寶元二年二月丁未,以疾卒於官,享年四十有八。子伸,郊社掌坐,次從,次幼未名。女五人,一適人矣。妻劉氏,長安縣君。 子野為人,外雖愉怡,中自刻苦,遇人渾渾不見圭角,而誌守端直,臨事敢決。平居酒半,脫冠垂頭,童然禿且白矣。予固已悲其早衰,而遂止於此,豈其中亦有不自得者邪?子野諱先,其上世博州高堂人,自曾祖已來,家京師而葬開封,今為開封人也。銘曰: 嗟夫子野,質厚材良。孰屯其亨?孰短其長?豈其中有不自得,而外物有以戕?開封之原,新裏之鄉,三世於此,其歸其藏。 【太子中舍王君墓誌銘〈康定元年〉】 王君之皇考曰贈衛尉少卿諱某。皇妣曰南充縣太君胥氏。皇祖諱某。皇曾祖諱某。君諱汲,字師黯。娶胡氏,安定縣君。子男三人,女五人。男曰尚恭、尚喆、尚辭。初,天聖、明道之間,予為西京留守推官。時王君寓家河南,其二子始習業國子學,日從諸生請學於予,較其藝,常為諸生先,而尚恭尤謹飭,儼然有儒者法度。予固奇王君之有是子也,以故與君遊,而君性簡質,重然諾,臨事而敏,與之遊者必愛其為人。其後,二子者果皆以進士中第,予亦罷去。不復遇王君且七年矣,而尚恭來請曰:「不幸吾先人之亡,將以今年某月甲子,葬於河南某縣某鄉之某原,宜得銘於石以誌諸後世。」乃為次其世而作銘以遺之云: 惟王氏之先,長安萬年。四代之祖,刺史壁州。遭巢猾唐,得果而留。卒葬西充,為鄉壁公。王、孟有蜀,或家或祿。三世不遷,自君東還。始家河南,廣文之生。舉三不中,任仕以兄。主簿之卑,試原、武、密。晉城是令,政專自出。令政有稱,遷理之丞。藍田、夏、雒三邑皆聞。壽五十九,終中舍人。在雒逢饑,鋪粟不殍。褒功勸吏,天子有詔。雒人染癘,躬之不避。以死勤民,在法宜祀。刻詩同藏,惟世之揚。 【學士給事中梅公墓誌銘〈慶曆二年〉】 翰林侍讀學士、給事中梅公既卒之明年,其孤及其兄之子堯臣來請銘以葬,曰:「吾叔父病且亟矣,猶臥而使我誦子之文。今其葬,宜得子銘以藏。」公之名,在人耳目五十餘年。前卒一歲,予始拜公於許,公雖衰且病,其言談詞氣尚足動人。嗟予不及見其壯也,然嘗聞長老道公咸平、景德之初,一遇真宗,言天下事合意,遂以人主為知己,當時搢紳之士望之若不可及。已而擯斥流離,四十年間,白首翰林,卒老一州。嗟夫!士果能自為材邪?惟世用不用爾。故予記公終始,至於咸平、景德之際,尤為詳焉,良以悲其志也。 公諱詢,字昌言,世家宣城。年二十六進士及第,試校書郎、利豐監判官,遷將作監丞、知杭州仁和縣,又遷著作佐郎,舉御史臺推勘官,時亦未之奇也。咸平三年,與考進士於崇政殿,真宗過殿廬中,一見以為奇材,召試中書,直集賢院,賜緋衣銀魚。是時,契丹數寇河北,李繼遷急攻靈州,天子新即位,銳於為治。公乃上書請以朔方授潘羅支,使自攻取,是謂以蠻夷攻蠻夷。真宗然其言,問誰可使羅支者,公自請行。天子惜之,不欲使蹈兵間,公曰:「苟活靈州而罷西兵,何惜一梅詢!」天子壯其言,因遣使羅支,未至而靈州陷於賊。召還,遷太常丞、三司戶部判官。數訪時事,於是屢言西北事。時邊將皆守境,不能出師,公請大臣臨邊督戰,募遊兵擊賊。論傳潛、楊瓊敗績當誅,而田紹斌、王榮等可責其效以贖過,凡數十事,其言甚壯。天子益器其材,數欲以知制誥,宰相有言不可者,乃已。其後繼遷卒為潘羅支所困,而朝廷以兩鎮授德明,德明頓首謝罪,河西平。天子亦再幸澶淵,盟契丹,而河北之兵解,天下無事矣。 公既見疏不用,初坐斷田訟失實,通判杭州,徙知蘇州,又徙兩浙轉運使,還判三司開拆司,遷太常博士。用封禪恩,遷祠部員外郎。又坐事,出知濠州。以刑部員外郎為荊湖北路轉運使,坐擅給驛馬與人奔喪而馬死,奪一官,通判襄州,徙知鄂州,又徙蘇州。天禧元年,復為刑部員外郎、陝西轉運使。靈州棄已久,公與秦州曹瑋得胡蘆河路可出兵,無沙行之阻而能徑趨靈州,遂請瑋居環慶以圖出師,會瑋入為宣徽使,不克而止。遷工部郎中,坐朱能反,貶懷州團練副使,再貶池州。天聖元年,拜度支員外郎、知廣德軍,徙知楚州,遷兵部員外郎、知壽州,又知陝府。六年,復直集賢院,又遷工部郎中,改直昭文館、知荊南府,召為龍圖閣待制,糾察在京刑獄,判流內銓。改龍圖閣直學士、知并州,未行,遷兵部郎中、樞密直學士以往,就遷右諫議大夫,入知通進銀台司,復判流內銓,改翰林侍讀學士、群牧使,遷給事中、知審官院。以疾出知許州,康定二年六月某日,卒於官。 公好學有文,尤喜為詩。為人嚴毅修潔,而材辯敏明,少能慷慨。見奇真宗,自初召試,感激言事,自以謂君臣之遇。已而失職,逾二十年,始復直於集賢。比登侍從,而門生故吏、曩時所考進士,或至宰相、居大官,故其視時人,常以先生長者自處,論事尤多發憤。其在許昌,繼遷之孫復以河西叛,朝廷出師西方,而公已老,不復言兵矣。享年七十有八以終。 梅氏遠出梅伯,世久而譜不明。公之皇曾祖諱超,皇祖諱遠,皆不仕。父諱邈,贈刑部侍郎。夫人劉氏,彭城縣君。子五人:長曰鼎臣,官至殿中丞;次曰寶臣,皆先公卒。次曰得臣,太子中舍;次曰輔臣,前將作監丞;次曰清臣,大理評事。公之卒,天子贈賻優恤,加得臣殿中丞、清臣衛尉寺丞。明年八月某日,葬公宣州之某縣某鄉某原。銘曰: 士之所難,有蘊無時。偉歟梅公,人主之知。勇無不敢,惟義之為。困於翼飛,中垂以斂。一失其途,進退而坎。理不終窮,既晚而通。惟其壽考,福祿之隆。 【蔡君山墓誌銘〈慶曆三年〉】 予友蔡君謨之弟曰君山,為開封府太康主簿,時予與君謨皆為館閣校勘,居京師,君山數往來其兄家,見其以縣事決於其府。府尹吳遵路素剛,好以嚴憚下吏,君山年少位卑,能不懾屈而得盡其事之詳,吳公獨喜,以君山為能。予始知君山敏於為吏,而未知其他也。明年,君謨南歸拜其親。夏,京師大疫,君山以疾卒於縣。其妻程氏,一男二女皆幼,縣之人哀其貧,以錢二百千為其賻,程氏泣曰:「吾家素以廉為吏,不可以此汙吾夫。」拒而不受。於是又知君山能以惠愛其縣人,而以廉化其妻妾也。君山間嘗語予曰:「天子以六科策天下士,而學者以記問應對為事,非古取士之意也。吾獨不然,乃晝夜自苦為學。」及其亡也,君謨發其遺稿,得十數萬言,皆當世之務。其後逾年,天子與大臣講天下利害為條目,其所改更,於君山之稿十得其五六。於是又知君山果天下之奇才也。 君山景祐中舉進士,初為長溪縣尉。縣媼二子漁於海而亡,媼指某氏為仇,告縣捕賊。縣吏難之,皆曰:「海有風波,豈知其不水死乎?且雖果為仇所殺,若屍不得,則於法不可理。」君山獨曰:「媼色有冤,吾不可不為理。」乃陰察仇家,得其跡,與媼約曰:「吾與汝宿海上,期十日不得屍,則為媼受捕賊之責。」凡宿七日,海水潮,二屍浮而至,驗之,皆殺也,乃捕仇家伏法。民有夫婦偕出而盜殺其守舍子者,君山亟召裏民畢會,環坐而熟視之,指一人曰:「此殺人者也。」訊之,果伏,眾莫知其以何術得也。長溪人至今喜道君山事多如此,曰:「前史所載能吏,號如神明,不過此也。」自天子與大臣條天下事,而屢下舉吏之法,尤欲官無大小,必得其材,方求天下能吏,而君山死矣,此可為痛惜者也。 君山諱高,享年二十有八,以某年某月某日卒。今年,君謨又歸迎其親,自太康取其柩以歸,將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所,且謂予曰:「吾兄弟始去其親而來京師,欲以仕宦為親榮,今幸還家,吾弟獨以柩歸。甚矣,老者之愛其子也!何以塞吾親之悲,子能為我銘君山乎?」乃為之銘曰: 嗚呼!吾聞仁義之行於天下也,可使父不哭子,老不哭幼。嗟夫君山,不得其壽。父母七十,扶行送柩。退之有言:死孰謂夭?子墓予銘,其傳不朽。庶幾以此,慰其父母。 【黃夢升墓誌銘〈曆曆三年〉】 予友黃君夢升,其先婺州金華人,後徙洪州之分寧。其曾祖諱元吉,祖諱某,父諱中雅,皆不仕。黃氏世為江南大族,自其祖父以來,樂以家資賑鄉里,多聚書以招四方之士。 夢升兄弟皆好學,尤以文章意氣自豪。予少家隨,夢升從其兄茂宗官於隨。予為童子,立諸兄側,見夢升年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飲酒談笑,予雖幼,心已獨奇夢升。後七年,予與夢升皆舉進士於京師。夢升得丙科,初任興國軍永興主簿,怏怏不得志,以疾去。久之,復調江陵府公安主簿。時予謫夷陵令,遇之於江陵。夢升顏色憔悴,初不可識,久而握手噓嚱,相飲以酒,夜醉起舞,歌呼大噱,予益悲夢升誌雖衰,而少時意氣尚在也。後二年,予徙乾德令,夢升復調南陽主簿,又遇之於鄧。間常問其平生所為文章幾何,夢升慨然歎曰:「吾已諱之矣。窮達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於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飲之酒。復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子知我者!」乃肯出其文。讀之博辨雄偉,其意氣奔放,猶不可禦。予又益悲夢升誌雖困,而獨其文章未衰也。是時謝希深出守鄧州,尤喜稱道天下士,予因手書夢升文一通,欲以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去鄧。後之守鄧者皆俗吏,不復知夢升。 夢升素剛,不苟合,負其所有,常怏怏無所施,卒以不得志死於南陽。夢升諱注,以寶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為文,曰《破碎集》、《公安集》、《南陽集》,凡三十卷。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將以慶曆四年某月某日,葬於董坊之先塋,其弟渭泣而來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為其銘?」予素悲夢升者,因為之銘曰: 予嘗讀夢升之文,至於哭其兄子庠之詞曰「子之文章,電激雷震。雨雹忽止,闃然滅泯」,未嘗不諷誦歎息而不已。嗟夫夢升,曾不及庠。不震不驚,鬱塞埋藏。孰與其有,不使其施?吾不知所歸咎,徒為夢升而悲。 【尚書都官員外郎歐陽公墓誌銘〈慶曆四年〉】 公諱曄,字日華,於檢校工部尚書諱托、彭城縣君劉氏之室為曾孫,武昌縣令諱郴、蘭陵夫人蕭氏之室為孫,贈太僕少卿諱偃、追封潘原縣太君李氏之室為第三子,於修為叔父。修不幸幼孤,依於叔父而長焉。嘗奉太夫人之教曰:「爾欲識爾父乎?視爾叔父,其狀貌起居言笑皆爾父也。」修雖幼,已能知太夫人言為悲,而叔父之為親也。 歐陽氏世家江南,偽唐李氏時為廬陵大族。李氏亡,先君昆弟同時而仕者四人,獨先君早世,其後三人皆登於朝以歿。公咸平三年舉進士甲科,歷南雄州判官,隨、閬二州推官,江陵府掌書記,拜太子中允、太常丞、博士,尚書屯田、都官二員外郎,享年七十有九,最後終於家。以慶曆四年三月十日,葬於安州應城縣高風鄉彭樂村。於其葬也,其素所養兄之子修泣而書曰:「嗚呼!叔父之亡,吾先君之昆弟無復在者矣。其長養教育之恩既不可報,而至於狀貌起居言笑之可思慕者,皆不得而見焉矣。惟勉而紀吾叔父之可傳於世者,庶以盡修之志焉。 公以太子中允監興國軍鹽酒稅,太常丞知漢州雒縣,博士知端州桂陽監,屯田員外郎知黃州,遷都官知永州,皆有能政。坐舉人奪官,復以屯田通判歙州,以本官分司西京,許家於隨。復遷都官於家,遂致仕。景祐四年四月九日卒。 公為人嚴明方質,尤以潔廉自持,自為布衣,非其義,不輒受人之遺;少而所與親舊,後或甚貴,終身不造其門。其蒞官臨事,長於決斷。初為隨州推官,治獄之難決者三十六。大洪山奇峰寺聚僧數百人,轉運使疑其積物多而僧為奸利,命公往籍之。僧以白金千兩饋公,公笑曰:「吾安用此?然汝能聽我言乎?今歲大凶,汝有積穀六七萬石,能盡以輸官而賑民,則吾不籍汝。」僧喜曰:「諾。」饑民賴以全活。陳堯谘以豪貴自驕,官屬莫敢仰視。在江陵,用私錢詐為官市黃金,府吏持帖,強僚佐署。公嗬吏曰:「官市金當有文符。」獨不肯署。堯谘雖憚而止,然諷轉運使出公,不使居府中。鄂州崇陽,素號難治,乃徙公治之,至則決滯獄百餘事。縣民王明與其同母兄李通爭產累歲,明不能自理,至貧為人賃舂。公折之一言,通則具伏,盡取其產巨萬歸於明,通退而無怨言。桂陽民有爭舟而相毆至死者,獄久不決。公自臨其獄,出囚坐庭中,去其桎梏而飲食之,食訖,悉勞而還於獄,獨留一人於庭。留者色動惶顧,公曰:「殺人者汝也。」囚不知所以然。公曰:「吾視食者皆以右手持匕,而汝獨以左手,死者傷在右肋,此汝殺之明也。」囚即涕泣曰:「我殺也,不敢以累他人。」公之臨事明辨,有古良吏,決獄之術多如此。所居,人皆愛思之。 公娶范氏,封福昌縣君。子男四人,長曰宗顏,次曰宗閔,其二早亡。女一人,適張氏,亦早亡。銘曰: 公之明足以決於事,愛足以思於人,仁足以施其族,清足以潔其身。而銘之以此,足以遺其子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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