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纳兰性德 > 通志堂集 | 上页 下页
卷十八 渌水亭杂识四(2)


  韩退之作《博士李君墓志》,通无一语及其家世、宦迹、才行,直谓其误服方士柳泌药下血以死,且援引数人同以是死者,自李虚中、孟简、卢坦而下六七人。其文甚奇。公刻意而作,意欲后世永为鉴戒,然古今碑志无此体也。虞伯生作《晏氏家谱序》,亦历数宋窦俨、贾昌期而下数十人之子孙隆替,当亦效昌黎而作。然于晏氏亦有感激称颂语,不似昌黎之漠然于李氏也。

  欧阳公《谢赐衣带马表》,东坡幼时,老泉命拟作,语意甚工。明成化丙午,场屋出此题以试士,所刻程文则益该博精切。至弘治壬子,复出魏徵《谢黄金厩马》,则益工矣。余意谓宋人尚四六,丙午刻者不失为宋表。壬子所刻,唐人则无是语也。后见常衮集中有《谢绯衣银牙笏玉带表》云:“臣学鬼聚萤,才非倚马,典坟未博,谬膺良史之官;词翰不工,叨辱侍臣之列。惟知待罪,敢望殊私?银章雪明,朱黻电映;鱼须在手,虹玉横腰。祗奉宠荣,顿忘惊惕!蜉蝣之咏,恐刺国风;蝼蚁之诚,难酬天造。”然则唐世已有此体矣。

  唐之诗人惟陈子昂、张说、高适集中间有幽州之作,此外游宦于兹土者寡。宋则非奉使不至,故题咏亦无多。王之涣《九日送别诗》云:“蓟庭萧瑟故人稀,何处登高且送归?今日暂同芳菊酒,明朝应作断蓬飞。”窦巩《蓟门诗》云:“自从身属富人侯,蝉噪槐花已四秋。今日一茎新白发,懒骑官马到幽州。”马戴诗云:“荆卿西去不复返,易水东流无尽期。日暮萧条蓟城北,黄沙白草任风吹。”张耒诗云:“十月北风燕草黄,燕人马饱风力强。虎皮裁鞍雕羽箭,射杀阴山双白狼。”四诗辞俱工。其余杂见于出塞、送行之作,如“屡战桥恒断,长冰堑不流”,徐陵诗。“塞禽惟有雁,关树但生榆”,王褒诗也。“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祖咏诗也。“日生方见树,风定始无沙”,裴说诗也。“沙河流不定,春草冻难青”,王贞白诗也。“风折旗竿曲,沙埋树杪平”,马戴诗也。“黄云战后积,白草暮来看”,释皎然诗也。“塞馆皆无簟,儒装亦有弓;已行难避雪,何处合逢花”,项斯诗也。“戍楼承落日,沙塞碍征蓬”,张灊诗也。“有雪常经夏,无花空到春;下营云外火,驱马月中尘”,于鹄诗也。“野烧枯蓬旋,沙风匹马冲”,黄滔诗也。“儿童能走马,妇女亦弯弓”,欧阳修诗也。“边日照人如月色,野风吹草作泉声”,范镇诗也。皆善状燕中风景者。

  李群玉《湘妃庙》诗:“相约杏花坛上去,画阑红紫斗摴蒲。”范摅《云溪友议》曰:“群玉题庙,见二女曰:‘二年当与君为云雨之游。’段成式戏之曰:‘不意足下是虞舜之辟阳诗人。’轻薄至此,比于周秦行纪甚矣。”按舜升遐已一百十岁,三十征庸,帝妻二女,度其年已及笄,至此时亦是七八十岁老妪。后人纷纷摹拟,湘筠染泪,比迹巫山,非独亵慢圣人,亦且有乖事实。

  唐李益《赠卢纶》诗曰:“世故中年别,余生此会同。却将悲与病,独对朗陵翁。”卢和云:“戚戚一西东,十年今始同。可怜风雨夜,相对两衰翁。”句律凄惋,如出一口。

  张继《在临川寄皇甫冉》诗曰:“京口情人别久,扬州估客来疏。潮到浔阳回去,相思何处通书。”以上三句见下一句,别是一体。然其声调,亦不愧盛唐。冉答之云:“望望南徐登北固,迢迢西塞望东关。落日临川问音信,寒潮惟带夕阳还。”不但格律与之相埒,而一时相与之情亦可想见也。

  王建《宫词》:“太仪前日暖房来,嘱向昭阳乞药栽。敕赐一科红踯躅,谢恩未了奏花开。”今人有迁居或新筑室,朋侪醵金往贺,曰暖房,盖自唐人已有之矣。

  《兰亭记》“丝竹管弦”之词,诚为重复。然不特右军言之,西汉《张禹传》:“后堂理丝竹管弦”,则汉初已有此语矣。

  《六一诗》云:“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令严不敢传中国,举世无由识古文。”谓日本国有逸书,历问之贸易往来,不然。昔又传闻彼国无《易经》,舟中有此经即波浪不得过,亦不然。

  元遗山编《唐诗鼓吹》,以柳子厚《登柳州城楼》诗置之篇首。此诗果足以压卷乎?且其中许浑诗入选最多,今人脍炙不厌,无怪乎诗格日卑。

  丁鹤年,西域人。洪武初,回回人禁例甚严,行止皆不得自由。丁尝有诗云:“行踪不定枭东徙,心事惟随雁北飞。”刘伯温《家居危疑九日诗》云:“薏苡明珠千古恨,却嫌黄菊似金钱。”其意皆可伤也。

  《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词虽苏、辛并称,而辛实胜苏。苏诗伤学,词伤才,宋人好推誉本朝人物,以六一比子长,犹十得五六,以放翁比太白,十不得三四。

  昔人好取华丽字以名类事之书,如编珠、合璧、雕金、玉英、玉屑、金钥、金匮、宝海、宝车、龙筋、凤髓、麟角、天机锦、五色线、万花谷、青囊、锦带、玉连环、紫香囊、珊瑚木、金銮香蕊、碧玉芳林之属,未能悉数。闻国学镂版,向有《玉浮图》,不知何书,当亦属类家也。又有孟四元赋,孟名宗献,字友之,自号虚静居士,金时冠于乡、于府、于省、于御前,故号四元。其律赋为学者法。然《金史》不入文苑之列,惟见于刘京叔《归潜志》。

  三教中皆有义理,皆有实用,皆有人物。能尽知之,犹恐所见未当古人心事,不能伏人。若不读其书,不知其道,唯恃一家之说,冲口乱骂,祇自见其孤陋耳。昌黎文名高出千古,元晦道统自继孔孟,人犹笑之,何况余人?大抵一家人相聚,祇说得一家话。自许英杰,不自知孤陋也。读书贵多贵细,学问贵广贵实。开口捉笔,驷马不及,非易事也。

  儒道在汉为谶纬所杂,在宋为二氏所杂。杂谶纬者,粗而易破。袭二氏者,细而难知。苟不深穷二氏之说,则昔人所杂者,必受其瞒,开口被笑。

  《楞严》云:以世界轮回取颠倒,故人、畜、仙其类充塞。世之学仙者,守清净而间阴阳,非色界。天无女人,但有色身,故名色界。欲念消尽者生于此。玉帝犹在欲界第二天,其上更有四层,皆有女人,有女则有欲,但以次轻微而上耳。神仙统于玉帝,事可知矣。人世事《释典》无不言之,谓有力者从修罗虎象中来。

  唐太宗命三藏法师取经,既至西域,有老僧年已七百,谓之曰:此间经籍甚多,人命短促,能读几何?须服我延年药,庶可读少分。藏师以帝命有定期而辞之。

  《楞严》翻译在武后时,千年以来皆被台家拉去,作一心三观。万历中年,僧交光始发明根性宗趣,暗室一灯矣。钱牧斋研究之工,远过钟伯敬。钟于《楞严》知有根性,钱竟不知也。生天牧斋必在伯敬前,成佛当在伯敬后。

  人不可强所不知以为知。唐荆川博极群书,其作《稗编》,门类、议论无不精确,唯所列释氏之徒,宗教不分,为人所议。

  万松老人耶律,文正王之师也。其语文正王曰:“以儒治国,以佛治心。”王亟称之,谓“云门之宗,悟者得之于紧峭,迷者失之识情。临济之宗,明者得之于峻拔,昧者失之卤莽。曹洞之宗,智者得之于绵密,愚者失之廉纤。独万松老人全曹洞之血脉,具云门之善巧,备临济之机锋,诚宗门之大匠,四海之所式范。”其倾心至矣。老人有《万寿语录》《释氏新闻》,又善抚琴。尝从文正王索琴,王以承华殿《春雷》及种玉翁《悲风谱》赠之,见《湛然居士集》。且作诗寄老人,有“一曲悲风对谱传”之句。又尝寄孔雀便面,附以诗云:“风流彩扇出西州,寄与白莲老社头。遮日招风都不碍,休从侍者索犀牛。”传之法门,亦佳话也。

  元人事佛最可笑者,游皇城一事。作史者乃载入《祭祀志》,甚无识见。

  明慈圣太后生于漷县之永乐店,事佛甚谨,宫中称为九莲菩萨。每岁十一月十九日为其诞辰,百官率于午门前称贺,长安百姓妇孺俱与佛寺前焚香祝釐,享天子奉养四十三年。古今太后称全福者所未有也。

  火葬倡于释氏,末俗因之。焚尸之惨,行路且不忍见,况人孤人弟乎?燕京土俗以清明日聚无主之柩,堆若丘陵。又剖童子之棺,敛而未化者,裸而置之高处,剪纸为旗,缚之于臂,此尤不仁之甚矣。或谓火化俗始自元代,然世祖至元十五年曾严焚尸之禁,且载《大元典章》,论世者未之考尔。

  史籍极斥五斗米道,而今世真人实其裔孙,以符箓治妖有实效。自云其祖道陵与葛玄、许旌阳、萨守坚为上帝四相,其言无稽,而符箓之效不可没也。故庄子曰:“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