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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白雪丽阳春奇峰由地平涌起 青芒摇冷月故人自天外飞来(7)


  次早起来,友仁夫妇忽见老管家郑诚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口里直喊:“这怎么办?”

  说着,手中递过一封书信。友仁认出是罗鹭亲笔写给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看完之后,不禁大吃一惊。便问事由何起。

  郑诚喘息略定,说道:“昨日申、任两位武师,曾约那姓尤的比武。少老爷当时并未拦阻,后同姓尤的谈了一会,便关起门来写信。我等因少老爷和众武师时常抡刀动枪惯了的,反正是比着玩,又没出过乱子,统没在意。要是大自日里,还想看个热闹。半夜三更,大家都累乏了,少老爷又在事前招呼不要人去,也就乐得早些去睡了。”

  “今早起来,我侄儿幺毛来和我说,他昨晚曾去后园偷看来着。见少老爷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里点了两支烛在等候。三更过去,两位武师各拿一个包袱和兵器,气冲冲走来,见面便要和那姓尤的动手。是少老爷拦住,请到亭里,朝着两位武师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几个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从亭桌底下,取出两包日前和我要去的金条,亲手送给两位武师。谈谈说说,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亲热起来。一到四更,少老爷便说声:“我一切都安排好,是时候了,我二人先送一程吧。”

  两位武师略让了让,便一同跳出墙去。我侄儿等了一会,便回来睡了。

  “少老爷常吩咐下人,不等呼唤,不要到书房去伺候。起身又没定时。我侄儿睡了晚觉,起来已是不早,还没有见少老爷起身。想起申、任两位武师是少老爷用重礼托人聘来学习武艺,平时待他二位甚是恭敬,为何人家要走,却不开门送出,竟去跳墙?少老爷除了用钱,从不间我家务,昨日又间得那般仔细,心中奇怪。拼着担些不是,打算问个明白。见少老爷房门紧闭,房门倒插,门内无人,桌上摆着两封信。

  拨开门进去一看,一封是给裘老爷的,一封是给我的。上面写着少老爷业已看破世情,决意弃家寻访异人,修道报仇。将家业交裘老爷与我分别照管,岁时修理坟莹,多做功德。一二十年之内,如其在外不死,必定还要回家一次,那时再定立嗣之事。有人间起,只说今日一早同友出游,去寻裘姑小姐生死下落。现在打算命人出去寻找,自己又不敢作主,来听裘老爷吩咐。”

  给友仁的信,与给郑诚的信大同小异。不过除托友仁督率郑诚料理家业,岁时修墓祭扫外,还再三说:此行不遇异人不归。芷仙失踪,乃是妖人所害。追本穷源,还是自己所误。既无以对芷仙,又无以对友仁。纵不能身入仙门,死活也要寻着剑侠一类的异人,去找妖人报仇。自己和同去之人,俱是日行数百里的脚程,万不可命人追赶。自己暂时不归,如一声张,反启外人惊疑等等。

  友仁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罗鹭之志已决,无可挽回,只好依他为是。眼看郑诚含泪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场悲痛。便照罗鹭信中之言,和郑诚商量布置了一番。吩咐如有纠葛,或者罗鹭回来,急速往青城送信。又住了几日,看无甚事,才与郑诚作别。

  夫妻回转青城山麓后,甄氏足月不产。友仁十分着急,几次求神问卦,都是吉兆。长生宫道士邵凌虚,也说决无妨碍。友仁因芷仙失踪,罗鹭弃家修道,前言一一应验,才略放一些宽心。

  直到当年除夕,甄氏日里料理年事,未免稍劳。友仁劝她不听,说这十几个月都不生养,看她今天偏生下来。夫妻本是说笑,谁知到了夜间,果然发动。好在自足月起,稳婆和戚族中有经验的老人早请好在家里,连过年也未放走。一切俱都顺手,当晚子正,竟生下一个男孩。甄氏生时,也未多受痛苦。

  这男孩虽怀有十几个月,身子并不显长大,却生得像个小瘦猴一般。只是啼声洪亮,一双眼睛尤其黑大圆光,的的流转,看人丝毫不畏惧。因是头生,夫妻二人自然十分喜爱。三朝满月,照例热闹过去。大年三十晚上子时,已交正月初一,便取了个乳名,叫做元儿。

  光阴迅速,转眼不觉过了五年。这元儿虽是身躯瘦小,却是异常结实,永没生过什么病痛。又加上天生就绝顶聪明,无论什么,大人一教就会。小小年纪,应对宾客,居然中节,宛若成人。友仁夫妻自是钟爱已极。这时长生宫观主邵凌虚云游在外,已是数年未归。友仁见儿子聪明,渐渐教他认字读书。课子调妻,倒也享受一些天伦之乐。

  当元儿刚生下时,依了友仁,因为邵凌虚命相惊人,原想请他算算元儿终身休咎。甄氏却说:“邵凌虚是张破嘴,说祸不说福。他说妹夫、妹子有灾,俱都应验。我们虽然年轻,刚生头一个儿子,既不想做异族的官,只把书理读通,守着这份田产,保着耕读世业,也就罢了。难道安分克己,还有什么风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里头无端多一个疙瘩。俗语说:‘怕鬼有鬼。’那才糟呢。你们读书人,偏爱这些婆婆妈妈的。”

  友仁闻言,虽然不便违忤爱妻意旨,不知怎的,总觉这孩子有些与别人异样:第一,从不爱吃荤;第二是刚学会走路,便喜欢强着家中长年带了他往山里跑;尤其是喜静怕热闹。左近亲邻家的小孩,见面休说一起玩耍,连理都不爱理。平时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处,独个儿坐在山石上面,仰天望云,常带着沉思神气,动不动就坐到夕阳衔山,大人几番催迫,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友仁因当初罗鹭就是幼时爱武好道,才有后来弃家学道之事,这孩子竟比他还要变本加厉,如何不起疑虑?先想求教邵凌虚,被甄氏拦住。后来邵凌虚一走,便成了心事,横亘胸中,也未对甄氏说起。

  这年又是八月天气。头一天中秋佳节,夫妻儿子三人,照例欢欢喜喜过完了节。第二日觉着余兴未尽,又命伙房备了几样可口酒菜,准备晚间对月痛饮。

  到了黄昏月上,友仁夫妻携了元儿同到后园。长年早在土坡凉亭外面石桌上摆好杯著酒肴。夫妻儿子三人一同落座。甄氏一面给友仁斟酒夹菜,一面又拉着元儿小手,问他前两日所读的书。

  友仁见坡下菊畦中黄英初孕,绿叶纷披,在月光下随风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绿波中,隐现着几十点金星。仰头往上一看,明月当空,冰轮如镜,碧空万里,净无纤尘。遥望青城山色,一片青碧,宛若翠屏。有时崖腰山半,急然涌起一团团的青云,又将山容映变成了深紫,凝辉幻彩,闪烁有光。移时轻云离山升起,先还成团成絮,及至被山风一吹,又变作一条一缕的轻绢素纨,缓缓飘扬。山容也跟着云儿的升沉,改换它的装扮。再加上秋风不寒,只有凉意袭人襟袂,心胸旷爽。越显佳景难逢,月明似水,风物幽丽,清绝人间。

  友仁夫妻酒量本好。元儿年幼,虽不许他多饮,却偏要陪着父母夜酌,几番催促,都不肯睡。直至鱼更三跃,友仁酒在心头,又想起芷仙为妖风刮走,多半化为异物,骨肉情怀,不由凄然泪下,甄氏不住含泪相劝才罢。

  元儿见父母伤感,倚在甄氏怀中,不住追问当时细情同芷仙刮走的方向。甄氏道:“你娘娘(川语称姑母为娘娘。)失踪的事,与你不是说一回了,只管追问则甚?好容易才将你爹劝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伤心?”

  元儿道:“妈你不知道。自从娘娘被风刮走,这多年来,从没断过打听寻访。活着有人,死了有尸,哪有几年工夫,都没个影的?姑爹也没个音信,长年他们都说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我只盼望长大,想个法儿,杀了那妖怪,才称我心呢。”

  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怪?出事那天,差点没把我吓死。你姑爹一身武艺,还有那些好武师帮忙,都没有办法。要真是妖怪,怎么打得过?还不被它吃了?少说疯话,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个人还玩不玩?”

  元儿迟疑了一会,答道:“我还小呢。”

  说完这句,索性又一头扎到友仁怀里,涎着脸,仰面说道:“爹,妈又催我去睡呢,你看这月儿多么乖,山儿云儿多么好。反正过年就要给我请老师读书了,让我多玩一会吧。”

  友仁见元儿倚在他怀中,仰着脸,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撒着娇儿,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爱又怜,哪还忍拂他的意思。便抚弄着他头上的柔发,说道:“你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妈;妈妈催你睡,你又来磨我。你看天都多晚了,这不能比六七月里,由你性儿。看着了夜凉,岂不教你妈担心?好乖乖,孝顺儿子,还是叫兰香领你先睡去吧。”

  元儿原已磨了好几回,一见这次无效,不由扫了兴儿。鼓着一张小嘴,站起身来,要走不走的。又拿眼望着甄氏,似想乞怜,许他再玩一会。甄氏更是心软,早一把将元儿拉到怀里,说道:“乖儿子,莫气,妈妈再许你玩一会。还是妈好说话不是?偏去求爹。也没见你两父子,夏天乘凉不说,这都过中秋了,还爱跟月亮打亲家。赌你们到冬天也这样,才算能干。”

  元儿闻言,便喜得笑了。友仁也笑道:“看你妈这样惯得没样子,明年请了老师,叫你难受呢。”

  甄氏道:“倒是你惯是我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么?自己不睡,拖着我陪你,儿子自然跟着学样,还怪人呢。”

  友仁未及答话,元儿抢道:“妈,这月亮比昨晚还圆得好,又没多云彩。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圆又亮,多好看。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兰香陪我玩的。”

  友仁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语:挟持之意。)你,这该不怪我吧?”

  甄氏未及反唇相讥,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微觉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见丫头兰香在亭中酒炉旁假寐正酣。喊了两声没喊应,便起身对元儿略正面容说道:“天真不早了,既答应你玩一会,待我给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连你爹也该去睡了。

  说罢,往前走还没有两步,元儿忽然高叫道:“妈,快看那大流星。”

  同时友仁夫妻也听得天空中似有一种极细微清脆的异声,顺着元儿手指处往空中一望,只见一溜青光,在碧天明月之下,直往地面泻落。初发现时,已比寻常流星大有十倍。后来越往下落,越觉长大。疾如电闪星驰,夹着一阵破空之声,似往三人立身所在坠落。方在惊疑,还未及退身走避,一转眼间,那道青光竟如长虹电射,直往三人面前飞到。立时觉得冷气森森,毛发皆竖,寒光照处,须眉皆碧。

  友仁夫妻自经大变,已成惊弓之鸟,只吓得魂悸心惊。双双不顾别的,欲待伸手拉了元儿逃跑时,惊慌骇乱中,竟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往后一退,又忘了背后石栏,叭的一声,夫妻双双同时跌进亭去。耳旁猛听一声断喝道:“大胆妖怪,看我打你!”

  昏督中仿佛听出是元儿的声音。双双睁眼一看,才知手中拉的不是元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双双战战兢兢强挣起来,便往亭外跑去。一眼看到元儿已被那妖怪抱在怀里,两只小手不住在妖怪头上乱打,双双口里喊得一声:“儿呀!”

  便不顾命地扑上前去。还未近前,友仁首先“嗳呀”一声,重又翻身栽倒。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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