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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九 大言炎炎卖国奴出丑 小心翼翼伪君子升官(6)


  说着引了云老爷到了厅上坐了。指望柳儿一定报与雷夫人知道,雷夫人一定出来相见。岂知一坐,坐了一个时辰,柳儿的影子都不见。烟茶两事都没有。看看天空已黑了,没奈何,只得起身回去。已差不多夜饭的时分了,聿人却有人请去喝酒了。云老爷一想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始不可。七姨太太倒混的熟了,不时的跑到书房里来的。倘使这会子恰好撞出来,不妨试一试看。想来是个婊子出身,有甚烦难?直等到吃过夜饭,七姨太太偏不出来。云老爷道:“唉!我怎地倒运,跑到别墅去?想使个雷夫人的手脚,晦气吃了一盘冰块。同聿人一块坐时,七姨太太不时的跑来,机会到了,影都没了。可不是我的苦命。一个儿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合算起来怕不跑了十来里路。将近二晚,只听得咭咯咭咯的小脚声音,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从盘弄里盘将过来。云老爷侧着耳朵细细一听,这脚声不是七姨太太是谁?却听的熟了。忙打起帘子望去,灯光之下,只见七姨太太捧着一支烟袋,一路吸水烟,吸将来,离书房不过十来步了,忙堆下笑来招呼。只听见一阵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直冲进来,又听得轿子放平的声音。原来沈聿人赴席回来,已八分醉了。也不进书房,一直里面去了。七姨太太也听着家主回来,扭转身躯,急忙的回去了。云老爷暗暗的一跺脚道;“那一天不是三更四更才得回来;今儿这时分却回来了。七姨太太早点儿又不会跑出来,直到这时分,恰恰的来了。你想呢,这时分跑出来,又明知聿人不在,不是有意而来的吗?既然如此,真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凡是我一方面的痴心妄想,那末累堆的只消他有一分意思在我心上,这就容易了。一肚上的没兴头,只得睡了。次日一早起来,便上院去禀见乜抚台,面献条陈道:“议员于财政上头想出一条绝妙的计较来哩。特来禀呈,请大帅的示。立刻兴办,以舒财政。”

  当时恰好与未藩台一同进见的。乜抚台瞧着未藩台,笑道:“老哥,还说公议局是无利有害的道儿吗?这会子不是会议局替藩司衙门出力帮忙了?”

  未藩台听着财政上头的条陈,心里也觉高兴。便答应了几个“是”。乜抚台又陪着笑脸对云议员道:“请教,请教!”

  云老爷便道:“如今财政杜窘,一大半是为了洋人的赔款,平空发增两百余万的出款。这个还是我们的安东一省而论,已有如许之多。至于筹款的一道,终不过在百姓身上捞两个,除了百姓身上捞两个,还有第二个诀窃吗?并且百姓多出一分钱,官吏多一分中饱。即如我们安东一省,发派赔款二百八十三万有奇。然而百姓岁输此款,只怕不止五百万金。大帅明鉴,如此民穷财尽之际,还禁得住这么的浮收苛敛吗?所以近来年,不但是我们安东的百姓,气质刚劲,虽于羁勒,屡屡闹出事来。即如江南一省,号称财赋之区,民气最为文弱,也很不平静呢。常言道:狗急跳墙,人急跳梁。就是这个缘故。”

  乜抚台听了不禁肃然起敬道:“这是探本穷源之论也!老哥必有妙法以斡旋之。”

  未藩台也和着调。虽是不欢喜公议局办事的人,然而这篇议论,委实堂堂正正,大有拯民水火之概,安得不心服呢?只见云议员又对着未藩台道:“恰才议员所说,百姓发输赔款,在五百万以上,这不是议员臆断之言。方伯是责任所归,自然仔细的。”

  未藩台听说,暗吃一惊,想道:原来终根结蒂同我倒蛋,那是不怕。便道:“这是关道所司的事,与兄弟何涉呢?老兄这藩库是皇上家的藩库,兄弟不过犹如财神菩萨跟前的财童子罢哩。前任怎样移交,后任依样胡芦,怎样接管。况且兄弟到任以来,日子虽浅,然而也有百十天了,藩库里头从不曾见过一个元宝。道库的报销册子也没曾见过,有甚元宝写在高头。”

  乜抚台听说,不禁哑然一笑,对云议员道:“我们谈吧。”

  云老爷也笑了一笑,便扭转身来朝着乜抚台道:“议员的管见实行起来,竟可以把外国人的赔款、借款,前前后后一笔还清。还有富余,可以开办一切新政之用。造舰、练兵也筹得出款来。安东是穷省分,尚且如此,何况富饶的省分哇!”

  乜抚台不禁直站起来道:“老兄当真有这样办法吗?”

  抚台站了,藩台不得不站起来。然而碰了个钉子,满肚皮的不高兴。但听他口出大言,必有奇计,眼瞪瞪的瞧着云老爷说些什么来。只见云老爷也站着说道:“议员筹之再三,唯有把全省的矿产卖与洋人,这笔价钱非常之巨。议员没有把握呢,也不敢说。议员已经同洋人接过头了。头里洋人的主意狡狯的很,毛团团开个四指,同议员议价。议员觉着吃亏过大,因此翻然变计,同他说若干钱一方里。议员想开价是三千洋钱一方里。只消把全省的面积算准了,比如还可相让些价钱,那就更容易出手了。好在卖矿的一道,所卖者不过矿中之手。地面原是我们的,所以并不要百姓迁让。一经开过了矿,洋人便不许存顿了,依旧赶他们回国。所以,议员想想,着实好笑。这么眼面前的计较,内外臣工,终见不到,可不是饭桶吗?”

  乜抚台听了,耳目口欠了几次,倒身坐下,好一会儿没有言语。未藩台揶揄道:“果然是‘鸿谟硕画’。不知道从前订约大臣是何意见载在禁约之中?真真俗语说的‘自搬砖儿自压脚’了。”

  云老爷道:“可不是吗?兄弟所说的饭桶者,即此人的作俑也。”

  乜抚台明知这人一定在那里盗卖矿产哩。便道:“老兄是公议局议员,依例议定办法,宣布大众。议决了,咨文过来,兄弟是从众的,没有不依的。”

  云老爷兴头得了不得!匆匆下院。一直去找极克生道:“中丞答应了,要五千洋钱一方里。要买,索性把全省的地面一起买,零星是不卖的。”

  极克生听了,吃了一惊,想道:那有这种办法?即使抚台糊涂,部里不见得也糊涂的,即使部里同抚台一样,只怕百姓不依,岂不是在那里做梦吗?想罢,便道:“云君光景同抚台商量了来的,兄弟感激的很。但是云君可拿得稳?我们外国人做事,到半中间若要翻悔,是不作兴的。”

  云老爷听了极克生似乎有点不相信他的意思,便大不自然起来。正色道:“老先生笑话了。兄弟虽是拖着一条发辫的人久矣,吃你们外国人瞧不上眼里的一般儿。然而老先生别把拖辫子的人一概看煞了,兄弟不比别个作事不牢靠。老实说,兄弟是一点一划,说一是一,从没有搭浆人家的事。不然安东一省的人,也无千无万,比兄弟名望身家体面得多的大人先生、硕商大贾,也不知多少,怎地单单公举兄弟当公议局的议员呢?虽然公议局的议员不止兄弟一个,拢总有一十二位呢。其实除了兄弟以外的一十一个,不过唯唯诺诺充个数儿罢哩。只看大凡不论大小事情,中丞只有同兄弟一个儿商酌。这么一想,兄弟的价值,就可想而知哩!”

  极克生见他大言炎炎,差不多动了气了似的。但凡言大而夸的人,顶靠不住。况且这件事关系何等重大!倘使事体归根结蒂仍然是个不成功,倒落个样儿在外边,各国知道了,决定要多句闲话。这件事体,各国最注意的事体。将来缠枝绕叶的,缠绕到国际交涉上去,委实是我们违背公法,倒有点儿吃不住。看这云议员,是不懂交涉的办法,没瞧过约章的内容,不好马马虎虎的同他议决。便道:“云君,这不是玩的事,更不是使性儿的道儿。贵省里呢,却是兄弟在这儿开端。然而别省呢,交涉过不止一次了,是有成例可援。云君,别省里办成的案由,云君想是仔细的。”

  云老爷道:“这个倒没有仔细。至于敝国同贵国订的约章,也不过听人家说。然而我们办我们的事,别省尽管别省,与敝省却无涉。这许多通是闲话。坎坎中丞说的,每一方里实价洋银五千元,并不曾讨的虚价。老先生精明很的。敝省矿苗,老先生也考察的精透了,比别省不坏呀!很不坏呀……!”

  极克生听了,不禁鼻子里“哧哧哧”的笑起来。又沉吟了一会儿,道:“云君,兄弟只得老实说了兄弟委实没这胆量同你老人家交涉重大事情。你老人家真真胡闹,一点事情找不到。兄弟也没工夫同你老人家瞎缠。”

  说着伸过手来同云老爷拉手。难为云老爷这个格式,倒明白在肚里外国人的拉手,就是中国官场举茶碗的讲究,意思催他动身了,还算他自知之明,这种交道,委实不很明白。外国人既然说他胡闹,谅来内中还有些错了。姑且同聿人去商量了再说吧。于是同极克生拉了拉手,辞了出来。一迭连声的叫轿夫:“快快跑回去。”

  轿夫也莫名其故,只得舍命奔……那消一刻工夫,已奔到孩子巷。只见沈家门首停着一乘绿呢大轿。一径回到书房,只见摆着一桌齐整的筵席。云老爷瞧了一瞧,摆的是金台面。恰好七姨太太拿了一把金镶的珊瑚筷子出来,云老爷仿佛天上掉下夜明珠似的,忙陪笑道:“七嫂子,今儿请谁吃饭呀?”

  七姨太太一面调排着筷子,只把嘴儿朝着那里一努。云老爷道:“好唔。那客是谁呢?光景是位观察公。”

  这个当儿,恰好眼前没人,七姨太太悄悄道:“昨儿晚上听到了一件奇闻,刚要找你说,恰恰的不凑巧,他回来了。这儿没得多暇工夫同你谈天,停会儿饭罢,我要湖上去玩一趟。在菩提庵妙师父那里等你。横竖阿绣小丫头是我的心腹,什么都不用瞒他。你记准着,不要误了。那就没找处这种好机会哩。知道吗?”

  云老爷这一喜,直喜糊涂了,说不出话来。只有答应着一个“是”字而已。及至七姨太太回里边。云老爷一想:我索性避过了,省得要我陪客,纠缠不清,怕不误了大事。我说七姨太太举动之间,颇有留情于我。就是昨儿晚上,他原有意来的,倘使聿人迟一步回来,什么都干出来哩。停儿尼姑堂里不知怎地,少不得先要预备着,别要“初世为人,就丢了魂”。想罢,换了一副新样的衣服,交代赵元道:“假如沈大老爷找我,你说有人请吃饭去的。”

  赵元答应了。又道:“老爷,那件矿产的公事底子,家人已拟了。请老爷过了目,就好缮写起来。”

  云老爷道:“这件事还不妥当,内中的情节只怕弄错了些子接榫哩。”

  赵元道:“家人前儿在川里替随大老爷誊写过一回的,家人记得清清楚楚,却是这个样儿的。大约各省终是一样的。”

  云老爷道:“这儿没工夫同你说话,再商量吧。”

  说着一径去了。出了大门,在街上乱撞一会儿。想要找个大药房,却没这样的招子儿到眼里。没法子,陪个小心,向一个篦头铺问了一个信,依着指示的去处找去倒有五七家大药房排列着。云老爷想了一想道:曾经在报纸广告上见来。似乎“屈人氏火药房”的药丸,最稳当。于是老着面皮花了银元两个,买了一瓶,放在怀里。又随意吃了一顿饭,迄逦走去。不觉出了城关,沿着湖堤那个菩提庵,不知在那里?正在没做理会处,只见湖里摇过一只游船来。云老爷瞪着眼瞧,那游船里仿佛是个女子,于是盯住了瞧着……一会儿,已到面前。船里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七姨太太同着阿绣。连忙拍手招呼。七姨太太也瞧见了,篷窗里探出头来,含笑着向那边指了一指。云老爷便沿堤岸,按着所指之处走去……不过五七十步,那菩提庵却在面前。

  一会儿,七姨太太的船靠了岸,阿绣扶着上来。且不说七姨太太约着云老爷到菩提庵来说什么的新闻。且说沈聿人在家里请饭的是谁?原来是聿人前妻的兄弟张慕桥张舅爷,此人是外君子,而内小人。一味的谨慎谦恭,所以没有人说他不好的。原是户部郎中,外放剑南道,路过安东,因此探望姊夫。聿人本来同这位舅爷不很说得来,这会子一是远道而来,再则升了官,所以格外讨好些。吩咐厨房备饭。

  那金台面,并不是聿人的主意,原是七姨太太的讨好。横竖是他掌管之物,便拿出来摆了。大概是当妓女的出身,爱体面是普通质性,不管事情儿行的得当不得当,尽着闹去就是。然而今天七姨太太摆出金台面,也不好说她纯乎是胡闹,不过寻常便饭,大可省得。一时沈聿人陪着张慕桥张观察饭毕。慕桥是顶周到的人,一定要见见填房阿姊。聿人吃他缠不过,只得陪他湖上别墅来请雷夫人的安。这一来,倒来的不好,惹出气来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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