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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男孟母教合三迁(2)


  尤侍寰一向不放儿子出门,到这一日,也禁止不住自己有些残疾,不能同行,叫儿子与邻舍家子弟做伴同去。临行千叮万嘱:“若有人骗你到冷静所在去讲闲话,你切不可听他。”瑞郎道:“晓得。”竟与同伴一齐去了。

  这日凡是好南风的,都预先养了三日眼睛,到此时好估承色。又有一班作孽的文人,带了文房四宝,立在总路头上,见少年经过,毕竟要盘问姓名,穷究住处,登记明白,然后远观气色,近看神情,就如相面的一般。相完了,在名字上打个暗号。你道是什么缘故?他因合城美少辐辏于此,要攒造一本南风册,带回去评其高下,定其等第,好出一张美童考案,就如吴下评骘妓女一般。

  尤瑞郎与同伴四五人都不满十六岁,别人都穿红着紫,打扮得妖妖娆娆,独有瑞郎家贫,无衣妆饰,又兼母服未满,浑身俱是布素。却也古怪,那些估承色的,定考案的,都有几分眼力,偏是那穿红着紫的大概看看就丢过了,独有浑身布素的尤瑞郎,一千一万双眼睛都钉在他一人身上,要进不放他进,要退不放他退,扯扯拽拽,缠个不了。

  尤瑞郎来看胜会,谁想自家反做了胜会把与人看起来。等到赛会之时,挨挤上去,会又过了,只得到屿上眺望一番。有许多带攒盒上山的,这个扯他吃茶,那个拉他饮酒,瑞郎都谢绝了,与同伴一齐转去。

  偶然回头,只见背后有个斯文朋友,年可二十余岁,丰姿甚美,意思又来得安闲,与那扯扯拽拽的不同。跟着瑞郎一同行走,瑞郎过东,他也过东;瑞郎过西,他也过西;瑞郎小解,他也小解;瑞郎大便,他也大便,准准跟了四五个时辰,又不问一句话,瑞郎心上甚是狐疑。

  及至下山时节,走到一个崎岖所在,青苔路滑,瑞郎一脚踏去,几乎跌倒。那朋友立在身边,一把搀住道:“尤兄仔细。”一面相扶,一面把瑞郎的手心轻轻摸了几摸,就如搔痒的一般。瑞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白是惊白的,红是羞红的,一霎时露出许多可怜之态。对那朋友道:“若不是先生相扶,一跤直滚到山下,请问尊姓大号?”

  那朋友将姓名说来,原来就是鳏居数载、并无外遇的许季芳。彼此各说住处,约了改日拜访。说完,瑞郎就与季芳并肩而行,直到城中分路之处,方才作别。

  瑞郎此时情窦已开,明晓得季芳是个眷恋之意,只因众人同行,不好厚那一个,所以借扶危济困之情,寓惜玉怜香之意,这种意思也难为他。莫说情意,就是容貌丰姿也都难得。今日见千见万,何曾有个强似他的?“我今生若不相处朋友就罢,若要相处朋友,除非是他,才可以身相许。”想了一会,不觉天色已晚,脱衣上床。忽然袖中掉出两件东西,拾起来看,是一条白绫汗巾,一把重金诗扇。

  你道是哪里来的?原来许季芳跟他行走之时,预先捏在手里等候,要乘众人不见,投入瑞郎袖中。恰好遇着个扶跌的机会,两人袖口相对,不知不觉丢将过来,瑞郎还不知道。此时见了。比前更想得殷懃。

  却说许季芳别了瑞郎回去,如醉如痴,思想:“兴化府中竟有这般绝色,不枉我选择多年。我今日搔手之时,见他微微含笑,绝无拒绝之容,要相处他,或者也还容易。只是三日一交,五日一会,只算得朋友,叫不得夫妻,定要娶他回来,做了填房,长久相依才好。况且这样异宝,谁人不起窥伺之心?纵然与我相好,也禁不得他相处别人,毕竟要使他从一而终,方才遂我大志。若是小户人家,无穿少吃的,我就好以金帛相求;万一是旧家子弟,不希罕财物的,我就无计可施了。”翻来覆去,想到天明。

  正要出城访问,忽有几个朋友走来道:“闻得美童的考案出了,贴在天妃庙中,我们同去看看何如?”季芳道:“使得。”

  就与众人一同步去。走到庙中,抬头一看,竟像殿试的黄榜一般,分为三甲,第一甲第一名就是尤瑞郎。众人赞道:“定得公道,昨日看见的,自然要算他第一。”又有一个道:“可惜许季芳早生十年,若把你未冠时节的姿容留到今日,当与他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季芳笑了一笑,问众人道:“可晓得他家事如何?父亲作何生理?”

  众人中有一个道:“我与他是紧邻,他的家事瞒不得我,父亲是开米店的,当初也将就过得日子,连年生意折本,欠下许多债来,大小两个老婆俱死过了,两口棺木还停在家中不能殡葬,将来一定要受聘的。当初做粉孩儿的时节,我就看上他了,恨不得把气吹他大来。如今虽不曾下聘,却是我荷包里的东西,列位休来剪绺。”

  季芳口也不开,别了众人回去。思想道:“照他这等说,难道罢了不成?少不得要先下手。”连忙写个晚生帖子,先去拜他父亲,只说久仰高风,特来拜访,不好说起瑞郎之事。瑞郎看见季芳,连忙出来拜揖。季芳对侍寰道:“令郎这等长大,想已开笔行文了。晚生不揣,敢邀入社何如?”侍寰道:“庶民之子,只求识字记账,怎敢妄想功名?多承盛意,只好心领。”季芳、瑞郎两人眉来眼去,侍寰早已看见,明晓得他为此而来,不然一个名士,怎肯写晚生帖子,来拜市井之人?心上明白,外面只当不知。三人坐了一会,分别去了。

  侍寰次日要去回拜季芳,瑞郎也要随去,侍寰就引他同行。

  季芳谅他决来回拜,恨不得安排香案迎接。相见之时,少不得有许多谦恭的礼数,亲热的言词,坐了半晌,方才别去。

  看官,你道侍寰为何这等没志气,晓得人要骗他儿子,全无拒绝之心,不但开门揖盗,又且送亲上门,是何道理?要晓得那个地方,此道通行,不以为耻。侍寰还债举丧之物,都要出在儿子身上,所以不拒窥伺之人。这叫做“明知好酒,故意犯令”。既然如此,他就该任凭瑞郎出去做此道了,为何出门看会之时,又吩咐不许到冷静所在与人说话,这是什么缘故?又要晓得福建的南风,与女人一般,也要分个初婚、再醮。若是处子原身,就有人肯出重聘,三茶不缺,六礼兼行,一样的明婚正娶;若还拘管不严,被人尝了新去,就叫做败柳残花,虽然不是弃物,一般也有售主,但只好随风逐浪,弃取由人,就开不得雀屏,选不得佳婿了。所以侍寰不废防闲,也是韫椟待沽之意。

  且说兴化城中自从出了美童考案,人人晓得尤瑞郎是个状元。那些学中朋友只除衣食不周的,不敢妄想天鹅肉吃,其余略有家事的人,哪个不垂涎咽唾?早有人传到侍寰耳中。侍寰就对心腹人道:“小儿不幸,生在这个恶赖地方,料想未能免俗。我总则拚个蒙面忍耻,顾不得什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身背上有三百两债负,还要一百两举丧,一百两办我的衣衾棺椁,有出得起五百金的,只管来聘,不然教他休想。”从此把瑞郎愈加管束,不但不放出门,连面也不许人见。

  福建地方,南风虽有受聘之例,不过是个意思,多则数十金,少则数金,以示相求之意,哪有动半千金聘男子的?众人见他开了大口,个个都禁止不提。那没力量的道:“他儿子的后庭料想不是金镶银裹的,‘岂其娶妻,必齐之姜?’便除了这个小官,不用也罢。”那有力量的道:“他儿子的年纪,还不曾二八,且熬他几年,待他穷到极处,自然会跌下价来。”所以尤瑞郎的桃夭佳节,又迟了几时。

  只是思量许季芳,不能见面,终日闭在家中,要通个音信也不能够。不上半月,害起相思病来,求医不效,问卜无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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