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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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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 ◇季氏湖山义塾记 青田之山,其上四十里,有泉,汇而为潭。繇潭入谷十有五里,是为高湖之源。其上多奇峰绝,大水之所盘蔚,献奇纳秀,故士多俊彦,室常殷阜,季氏其一也。 有名谦字伯益者,好学尚义,故其家日裕。乃谓其人曰:“人孰不爱其子孙?而不知所以爱之者。今有良田美宅,绵亘阡陌,堆金积帛,充斥梁栋,自以为用之不竭、享之无穷也。一旦光销影铄,而无纤芥之留者,何耶?骄淫生于富溢,而纵欲败度之子,常由不寤前人成败之迹而自视侈然大也。及其颠连困厄于垂老之际,彷徨无所容其身,虽欲效织蒲补履,以食其余年,且不可得。若是者,虽其人之不肖,抑亦其父兄处之不得其道也。今予幸藉先人余业,以自免于冻馁,未尝不惴惴于吾身,况能保于其子孙?故愿制产以建读书之所,延名儒为师,以训子弟,以及族姻之人,咸知所学。大则修身齐家,以用于时,小亦不失为乡里之善士,不亦可乎?”乃筑于其居之侧,以为堂,中设孔子像,旁列斋舍,翼以廊庑,缭以周垣。买田若干亩,以给师、弟子之食。萃其族之子弟,悉入学。于是襟佩衣裳,肃肃有容;弦诵之音,蔼蔼旁达。入其乡者,莫不感叹而慕悦也。呜呼!若季氏者,真知爱其子孙哉!由是达于一乡一邑,以播于天下,使人人闻而效其所为,则将见比屋皆为贤士大夫,而愚不肖者寡矣。 邑人洪应求道其事于予,且请为之记。予既乐乡里之善人,而又嘉洪生之乐道人善也,故喜而书之。至正十年庚寅夏五月记。 ◇尚友斋记 尚友斋者,赵郡吴以时之所居室也。“尚友”之云,出自《孟子》,其义则习章句者能言之矣,而以时之取以名其室,抑必有其故哉! 曾子曰:“君子以友辅仁。”天下之大伦五,友居其一。人不可以无友也。孔子曰:“毋友不如己者。”以时抱英俊之才,勤学而好问,直谅而多闻。天下之士如以时者不多矣,而又求友以自益。其不如以时者,以时弗与友也,则必求胜以时者而友之,则不尚论古人而徒求于今,取诸我则善柔便佞可以甘人心而蛊予智;取诸人或得乡原焉,其为损也不少,夫何为而不惧哉?凡物之相从,必以类气之所感,不召而集。故丰山之钟,得霜而鸣;阳燧之火,见日而烜。是故文王作而伯夷、太公归,阖闾起而子胥、孙武至,魏文侯为君而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之徒出焉。人而尚友,天下之友以类来矣。犹以为未足,则必尚论古之人。古之人有颜渊者,得一善则服膺而勿失,我则以之修吾德;有季路者,人告之以过则喜,我则以之去吾慝;有成汤者,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我则以之处己而接物也。夫如是,其庶几哉! 呜呼!天下未尝无善士也。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而况于天下也哉!一人之身,未尝无一善也。屈子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而况于一乡一国也哉!《诗》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勖哉以时,无徒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也。 ◇友梅轩记 皋亭之山,有隐者焉,以“友梅”字其轩,环其居,皆梅也。 或曰:“友者,人伦之名也。君子以友辅仁。人求其友,必于人焉可也。梅,卉木也,人得而友之乎?生于世,为人焉,舍斯人弗友而卉木乎取之,斯人也不既怪矣乎?”刘子曰:“否。彼固有所激而云也。夫彼所谓隐者也,不同乎人而隐。彼固自绝于世之人,而卉木之为徒也;彼固以斯世为不足乎己,而隐以为高;彼固谓人不足与友,而卉木良我友也;彼诚有所激哉!世之如管、鲍者希矣!刺于谷风,嗟于桑柔,膑于涓,卖于寄,累于灌夫,蝇营狗苟于拜尘之人,友之而不为损者,鲜矣哉!人不可以无友,彼将何所取哉?梅,卉木也,有岁寒之操焉。取诸人弗得矣,舍卉木何取哉?且此物非徒取也。凌霜雪而独秀,守洁白而不污。人而象之,亦可以为人矣。昔人有揖怒蛙而勇士至,气类以感之,直谅多闻之友,不远千里来矣。然则斯人也弗怪矣。” 隐者闻之,曰:“子知予,请书之。”遂书以记于轩。隐者王其姓,昶其名。记之者,栝苍刘基也。 ◇海宁应氏墓庵记 至正辛卯冬十有一月,予既铭应君和卿之墓矣,其子元亨又以贾希贤之书来请曰:“元亨之先人隐居于乡,不求闻于公卿。先生不遗草莱而赐之《铭》,今死者已即安于土中。谨筑于其傍,为间十有二;买田以供祭祀,为亩十有九。惧来者之弗获承也,心窃悼焉。先生幸不遗予,愿卒记之。”惟古建国,民以族葬其域中之室墓,大夫守之。自周为秦,法废久矣。室其墓而置守焉,孝子之良心也,斯可以记。遂为之词曰: 维海宁以州隶杭,面山负山,厥土广斥涂泥,民质以良。有乡长平,里曰皇冈,应氏居之,世载德以昌。弗竞弗求,惟田惟桑。教子弟以书,炳炳琅琅,肃肃跄跄,以不愆于义方。不诡其逄,而守其常。乃耆乃康,戴玄履黄。七十有八年,皞皞洋洋,游葛天而泳陶唐。有子克承,既妥厥灵,以固乃藏。继斯述斯,有跻勿颠,以苏以扬。其墓伊何?树之以杨;其室伊何?玄楹垩墙。象设有严,诃禁不祥。伐石镌辞,以识岁年,子子孙孙,以永不忘。 ◇杭州实庵和尚福严寺记 杭州属县曰仁和,县北三十里,有溪焉,曰义溪。故宋嘉定中,有姓陈氏名迥者,庐于溪上。好清净,不偶于流俗,遂舍身为浮屠,名其庐曰福严。有弟子二人,曰如春、明皓。江南既平之明年,始赐院额。既而迥与春俱卒。卒后皓为僧司都纲,领教门事,乃以其衣食之余,贸民田,广其院。皇庆二年冬,朝廷赐额为福严寺,命其徒以甲乙相授受。泰定乙丑,皓始建佛阁,阁成而皓卒。皓有弟子三人,曰崇实、崇志、崇行。实继皓卒,崇志始刻于优昙花于阁。志卒,崇行始新僧堂。后至元庚辰,乃建大雄宝殿。壬午,构圆通殿。甲申,作库院。丙戌,新作山门,廊庑钟楼、轩厅丈室、塔院期堂、以及庖湢圊溷,无不备具。于是舡有坊,工有室;松门石径,缭绕纡郁;丹垩金碧,日闪月映;朗朗如也,奕奕如也。盖自迥师至行,积勤累劳,五六传而始就,可谓难矣。非继志者之得其人,能如是乎? 至正辛卯,寺成,将树碑,求文以志其所自,介杭人之识予者以请。予时卧病江浒,介以远弗达,而倩于人为文,假予名,归于师。师览其言词大鄙陋,弗称心,甚不怿。而不知其果为予作与否,业已请,不欲易也。将勒石,命褚奂书之。奂尝从予校文棘闱中,颇知予,力辨其妄。乃与师偕诣余,求真文。予时已具舟将归,仓卒不克就。会饶信告急声汹汹,予狼狈上道,遂不能记。明年,予以事至杭,师闻即来,犹礲石待予言。呜呼!予之言何足为世重轻?至有伪为之者!而师之求必于予,旷岁月以俟之,愈久而志愈固,使余不幸死于道路,又未知斯石树耶否耶?浮屠氏之学,予不及知,而师之坚忍不二,则于是乎见矣。师号实庵,皓师号东岩。记之者,括苍刘基;而书之者,武林褚奂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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