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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济南伏生之传,唯刘向父子所著《五行传》是其本法,而又多乖戾。

  向则伏生之学,歆则反是,《五行传》具在,今可覆按。“乖戾”即由于此,作志者自不知耳。

  至东晋,豫章内史梅赜始得安国之《传》,奏之,时又阙《舜典》一篇。齐建武中,吴姚兴方于大航市得其书,奏上,比马、郑所注多二十八字,于是始列国学。梁、陈所讲有孔、郑二家,齐代唯传郑义。至隋,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自余所存,无复师说。又有《尚书逸篇》出于齐、梁之间,考其篇目似孔壁中《书》之残缺者,故附《尚书》之末。

  梅赜所献之伪古文,国朝阎氏若璩《古文尚书疏证》攻难不遗。然伪古文实出王肃,唯肃之学乃能为之。肃既伪《书》,又伪《家语》以证之,与刘歆同一心法。武帝时立学官,梅赜不过再献之,如陈元、韩歆请立《左氏》之类。此志谓东晋“梅赜始得”,“齐建武中列国学”,殆未为确也。独晋世秘府既有古文,郑注又复行世,逸篇尚见于齐、梁间,篇目同十六篇之旧,则真伪易见,何无人据《汉书·艺文志》十六篇之说以折之?亦可异事也。然古文亦为伪作,则王肃之书为伪中之伪。于今梅、阎、惠、江、王、孙数家之书彰彰大行,童学皆知,此不复及。

  《诗》者,所以导达心灵,歌咏情志也。故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上古人淳俗朴,情志未惑。其后君尊于上,臣卑于下,面称为谄,目谏为谤,故诵美讥恶,以讽刺之。初但歌咏而已,后之君子因被管弦,以存劝戒。夏、殷已上,诗多不存。周氏始自后稷,而公刘克笃前烈,太王肇基王迹,文王光昭前绪,武王克平殷乱,成王、周公化至太平,诵美盛德,踵武相继。幽、厉板荡,怨刺并兴。其后王泽竭而《诗》亡,鲁太师挚次而录之。

  按:《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太史公读《春秋》历谱谍,至周厉王,未尝不废书而叹曰‘呜呼,师挚见之矣!纣为象箸而箕子唏,周道缺,“周”字当是“商”字之误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韩诗外传》“有瞽有瞽,在周之庭,纣之余民也。”卷三《汉书·古今人表》以太师挚诸人次之第三等,在祖伊之后,虢中、虢叔之前,与微子、箕子、比干、胶鬲、微中、商容、师涓、梅伯、邢侯、鬼侯同列。师古注曰:“自师挚以下八人,皆纣时奔走分散而去,郑玄以为周平王时人,非也。”

  《史记·周本纪》“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疵”与“挚”、“强”与“阳”音近。《论语》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盖《关雎》乐章作于师挚。《汝坟》称“王室如毁”,《文王》称“天命靡常”,洋洋盈耳之时,正靡靡溺音之日。西汉今文家说莫不同之。此云“其后王泽竭而《诗》亡,鲁太师挚次而录之”,盖郑学盛行,隋、唐人皆用其说,不足据也。然《史记·礼书》云“仲尼没后,受业之徒沈湮而不举,或适齐、楚,或入河海。”此谓弟子,非指疵、强诸人,注家之误,盖缘此也。

  孔子删《诗》,上采商,下取鲁,凡三百篇。

  《史记》《汉书》皆作“三百五篇”,此云“三百篇”,或脱文。

  至秦,独以为讽诵不灭。汉初,有鲁人申公受《诗》于浮丘伯,作诂训,是为《鲁诗》;齐人辕固生亦传《诗》,是为《齐诗》;燕人韩婴亦传《诗》,是为《韩诗》。终于后汉,三家并立。汉初又有赵人毛苌善《诗》,自云子夏所传,作《训诂传》,是为“《毛诗》古学”,而未得立。后汉有九江谢曼卿,善《毛诗》,又为之训,东海卫敬仲受学于曼卿。先儒相承,谓之《毛诗序》,子夏所创,毛公及敬仲又加润益。郑众、贾逵、马融,并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无传之者。唯《毛诗》郑笺至今独立。又有《业诗》,宋奉朝请业遵所注,立义多异,世所不行。

  《毛诗序》辨见《经典释文》。《毛诗》在后汉甚孤,自《郑笺》大行,而三家遂亡矣。若业注者,其朱传之先声邪?

  自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先王制其夫妇、父子、君臣、上下亲疏之节。至于三代,损益不同。周衰,诸侯僭忒,恶其害己,多被焚削。自孔子时已不能具,至秦而顿灭。汉初,有高堂生传十七篇,又有《古经》出于淹中,而河间献王好古爱学,收集余烬,得而献之,合五十六篇,并威仪之事。而又得司马穰苴《兵法》一百五十五篇及《明堂阴阳》之记,并无敢传之者。唯《古经》十七篇与高堂生所传不殊,而字多异。自高堂生至宣帝时,后仓最明其业,乃为《曲台记》。仓授梁人戴德及德从兄子圣、沛人庆普,于是有大戴、小戴、庆氏三家并立。后汉唯曹充传庆氏,以授其子褒,然三家虽存并微,相传不绝。汉末,郑玄传小戴之学,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于义长者作注,为郑氏学。其《丧服》一篇,子夏先传之,诸儒多为注解,今又别行。

  郑氏本传小戴今学,志云“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于义长者作注”,则康成定本以古为主,其害则在杂揉今古也。然自此大小戴、庆氏之学亡矣。

  而汉时有李氏得《周官》。

  刘歆伪撰《周官》,托出河间,无云李氏得之,此又魏、晋后增造之伪经说也。

  《周官》,盖周公所制官政之法。上于河间献王,独阙《冬官》一篇。献王购以千金不得,遂取《考工记》以补其处,合成六篇奏之。至王莽时,刘歆始置博士,以行于世。河南缑氏杜子春受业于歆,因以教授。是后马融作《周官传》,以授郑玄,玄作《周官注》。汉初,河间献王又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所记一百三十一篇献之,时亦无传之者。至刘向考校经籍,检得一百三十篇,向因第而叙之。而又得《明堂阴阳记》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记》七篇,《王氏、史氏记》二十一篇,《乐记》二十三篇,凡五经,合二百十四篇。戴德删其烦重,合而记之,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记》;而戴圣又删大戴之书为四十六篇,谓之《小戴记》。汉末,马融遂传小戴之学。融又足《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乐记》一篇,合四十九篇。而郑玄受业于融,又为之注。今《周官》六篇,《古经》十七篇,《小戴记》四十九篇,凡三种,唯《郑注》立于国学,其余并多散亡,又无师说。

  右辨皆见前。唯此志独称“戴圣又删大戴之书为四十六篇,汉末马融遂传小戴之学,融又足《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乐记》一篇,合四十九篇”,是二戴相传经师之学,皆无《月令》《明堂位》《乐记》可见。盖《月令》《明堂位》伪作于刘歆,《乐记》亦歆所改窜者,《汉书·魏相传》言“相数表采《易阴阳》及《明堂》《月令》。”亦歆所窜入者。《礼记乐记》正义引《别录》作“四十九篇”,《别录》为歆所作,则四十九篇之名定于歆无疑。特密传至马融,注《小戴记》,始大显。郑康成受业于融,为之作注。千余年来,《郑注》立于学,学者自少习《郑氏》,忘《月令》《明堂位》《乐记》之所出。赖此志述其源流,犹能见窜伪之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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