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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伪古文传至贾、马,焰既张矣。而所以辅成古学,篡今学之大统者,则全在郑康成一人。推康成所以能集六经之成,以灭今学者,盖有故焉。两汉儒林皆守家法,爰逮后汉,古学虽开,而古学自守其藩篱,今学自守其门户,宁有攻伐,绝不通和。今学攻古学为“颠倒经法”,古学攻今学为“蔽固妒毁”。但今学之毁古,犹王师之拒贼也;古学之攻今,则盗憎主人也。观其相毁之辞,而曲折见矣。

  然古学虽言伪而辨,而自杜林、郑兴至贾逵、马融、许慎诸大师,皆笃守古文,与今学家沟绝不通。苟长若此,即互有盛衰,亦可两存。唯郑康成先从第五元通《京氏易》《公羊春秋》,又从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盖兼通今古,因舍今学而就古学。然虽以古学为宗主,而时有不同,又采今学以裨佐之。如笺《诗》以毛本为主,则宗毛可矣,而又时违毛义,兼采《韩诗》,于是得郑氏《笺》而今古学俱备,不知毛之伪古行,而《韩诗》实废矣。注《书》既以古文为宗主,《禹贡》悉参以班氏《地理志》,则又用今学,于是得郑《古文尚书注》,而今古学俱备,不知《古文尚书》伪经行,而《欧阳》、大小《夏侯》亡矣。本习《小戴礼》,“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义长者”,《儒林传》故注《仪礼》并存古文、今文。从今文则注内叠出古文,从古文则注内叠出今文,于是得郑氏《仪礼注》而今古学俱备,不知伪古文《仪礼》行,而今文《仪礼》亡矣。

  注《论语》,则“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论语集解》《隋书经籍志》同。《释文》云“郑校周之本,以《齐、古》读正凡五十事。”于是得《论语郑注》而今古学俱备,不知《齐》《鲁论》亦失真矣。其注《诗》《书》《礼》《论语》如此,其注群经当亦然。于是今古杂揉,不可复辨。而其所注之本,则《毛诗》《古文尚书》《古文仪礼》《礼记》《周官》《费氏易》《左氏春秋》,玄注《左氏春秋》,见《世说新语》皆古文也。赞二郑则曰“雅达”、“广揽”,攻何休则曰“乡曲之学,足以忿人”,盖贾、马之嫡传,偏主伪古。加以不受征辟之高节,甄综毖纬之硕学,适有高寿,遍注群经,高誉隆洽,既为齐、鲁之宗,弟子万数,散布方州之绪。

  观陶谦与诸豪杰移檄牧伯,同讨李傕等,奉迎天子,奏记于朱隽曰“徐州刺史陶谦,前扬州刺史周干,琅邪相阴德,东海相刘馗,彭城相汲廉,北海相孔融,沛相袁忠,太山太守应劭,汝南太守徐璆,前九江太守服虔,博士郑玄等敢言之车骑将军河南尹莫府”云云。《后汉书·朱隽传》汉献帝时,三公八座议:屯骑校尉不其亭侯伏完“虽后父,不可令后独拜于朝;或以为当交拜;又子尊不加于父母;公私之朝,后当独拜;或欲令公朝者完拜如众臣,于私宫后拜如子。不知四者何是正礼?”郑玄议曰“不其亭侯在京师,礼事出入,宜从臣体。若后适离宫及归宁父母,从子礼。”

  《通典礼部》二十七康成为处士,而诸豪杰讨贼则引以为重,三公八座议礼则问以取决。王粲云“世称伊、雒以东,淮、汉以北,康成一人而已,咸言先儒多阙,郑氏道备。”其望重如此。于是范蔚宗谓“郑康成括囊大典,网罗众家,自是学者略知所归。”袁飜云“郑玄训诂‘三礼’及释‘五经’异义,并尽思穷神,得之远矣。”徐爰云“郑玄有赡雅高远之才,沈静精妙之思,超然独见,圣人复出,不易其言矣。”萧子显云“康成生炎汉之季,训义优洽一世,孔门褒成并轨,故老以为前修,后生未之敢异。”其为学者归宗如此。于是郑学统一天下数十年矣。加以弟子万人。

  今可考者,朱氏锡鬯《经义考》有郗虑、王基、崔琰、国渊、任嘏、赵商、张逸、冷刚、田琼、炅模、焦乔、王权、鲍遗、陈铿、崇精。其未载者,汜阁屡见《郑志》、又《三国志·程秉传》云“逮事郑玄,与刘熙考论大义。”、《崔琰传》“结公孙方等就郑玄受学。”;《孝经》唐玄宗《序》并《注》,邢《疏》云“宋均《诗谱序》云‘我先师北海司农。’”则均是玄之传业弟子,竹垞未及也。张逸与郑君同县,郑君妻弟。逸官至尚书左丞,见《太平御览》卷五百四十一所采《郑玄别传》《经义考》又载治郑氏《易》者许慈。

  按:《三国志·许慈传》云:“师事刘熙,善郑氏学,治《易》《尚书》《三礼》《毛诗》《论语》。”非止治《易》也。程秉逮事郑君,与刘熙考论大义,许慈师事刘熙,善郑氏学,则刘熙似是郑君弟子。熙,北海人,固宜受学于郑君也。《三国志·薛综传》“从刘熙学”,则综与慈,郑君再传弟子矣。又《姜维传》云“好郑氏学。”然不言其何所受,郄正论维“乐学不倦,清素节约,一时仪表”。维,天水人,与北海相去甚远,而好郑学,郑学所及者远矣。又《孙乾传》云“先主领徐州,辟为从事。”注采《郑玄传》云“玄荐干于州,干被辟命,玄所举也。”按干北海人,又为郑君所知,不知其尝受学否孙叔然受学郑康成之门人,称“东州大儒”,征为秘书监不就;王肃集《圣证论》讥短康成,叔然驳而释之。《三国志·王肃传》弟子既多,其高才能传于后世者犹如此。而当时适丁汉乱,经籍道息,人不悦学,故《三国志》董昭上疏陈末流之弊云“窃见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弟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

  杜恕上疏云“今之学者,师商、韩而上法术,竞以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此最风俗之流弊。”鱼豢《魏略》以董遇、贾洪、邯郸淳、薛夏、隗禧、苏林、乐祥七人为儒宗。其序曰“正始中,有诏议圜丘,普延学士,是时郎官及司徒领吏二万余人,而应书与议者略无几人。又是时朝堂公卿以下四百余人,其能操笔者未有十人,多皆相从饱食而退。嗟夫!学业沈陨,乃至于此,是以私心常区区贵乎数公者,各处荒乱之际,而能守志弥敦者也。”《王肃传》注汉末经学极盛,曾几何时,乃至于此。于是时有能言学者寡矣,况欲责以辨别今古哉!而康成弟子遍天下,得乘间抵隙,收拾天下之士以言遗经,挟此数者,万流归宗,于是天下执经言学无有出郑氏者。

  故王肃《家语》序云“郑氏学行五十载矣,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王肃当三国时,郑学已大行五十载,于是郑学统一宇内久矣。魏之王肃、王粲,吴之虞翻,蜀之李譔,盛妒攻之。然是数子者,亦古学之绪余,虞翻虽云出于孟氏,而纳甲乃所自创,非孟氏也譬陆、王攻朱,实出朱子之《四书》,抑不足议也。郑学既行,后世乃咸奉刘歆之伪经,而孔子之学亡。故康成者,刘歆之功臣,孔门之罪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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