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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汉自武、宣后,郡国山川往往出彝鼎,士人渐有好之。当时上好符瑞,方士媚上伪为之,真者殆无一二。且道家兴于汉、魏,后作为符篆诸体,虞集识之,凡七十余体,则方士所伪造应不少。《汉书·郊祀志》“美阳得鼎献之,张敞好古文字”,按鼎铭曰“王命尸臣,官此栒邑,赐尔旗鸾黼黻琱戈。尸臣拜手稽首曰‘敢对扬天子丕显休命。’”盖当时识古文者唯有敞。然今所见鼎铭皆出于王命,而书体绝异,此鼎铭不知何体?歆“古文”二字大体从此撰出,其以《左传》附于张敞亦以此。然恐张敞识古文字,亦歆所杜撰耳。杨雄、刘歆皆以绝特之学兼好奇字,如近世金石大盛,硕学之徒罕有不通之者。

  其许慎云“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则当时实有奇字,于是杨雄好之,而作《训纂》。侯芭、歆子棻皆从问之,亦歆所为也。歆既好博德通,多搜钟鼎奇文以自异,稍加窜伪增饰,号称“古文”,日作伪钟鼎,以其古文刻之,宣于天下以为征应。以刘歆之博奥,当时不能辨之,传之后世,益加古泽。市贾之伪,不易辨其伪作,况歆所为哉!许慎谓“鼎彝即前代之古文。”

  古文既伪,则鼎彝之伪,虽有苏、张之舌不能为辨也。歆窥其时学者破碎,枝叶丛蔓,说五字之文至二三万言,乘其空虚,挟校书之权,藉王莽之力,因以伪文写伪经,别为《八体六技》以惑诱学士,昭其征应。《说文》序称“孝平时,征爰礼等百余人,说文字于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亡新居摄,使大司甄丰等校文书,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三曰‘篆书’,即小篆;四曰‘佐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又称“壁中书者,鲁共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

  然《史记》共王无得古文事,张苍传授亦歆伪托,则是实无古文。歆既位国师,为王莽所尊信,爰礼、杨雄、甄丰皆其私党,杜林事莽,亦其私人,王璜、涂恽受其古文伪《书》,徐敖、陈侠受其《毛诗》,皆藉歆力擢至贵显。两次诏求古文、奇字,集之王庭,天下学者耳目咸为所涂,几以为真壁中古文矣。杜林为张敞外孙,既夙有师承,易于托附,故西州漆简为东汉伪古文书之胎祖,而复为《苍颉》《训纂》《苍颉故》以乱旧文。贾逵传父徽所受涂恽之学,和帝中受诏修理旧文,传之许慎,今所传《说文》是也。《汉志小学》诸书,见近人所辑,仅得十一于千百,然半为歆所窜定者。许慎主张古学,其文字九千三百五十三。

  封演《闻见记》:“后汉和帝时,始获七千三百八十四字;安帝时,许慎特加搜采,九千之文始备。”和帝时或未数班固书也。其书自古文、籀文外,小篆诸体亦皆自古文变出,其说经说礼皆古说,则纯乎歆之伪学也。当是时,古文之学最盛,扶风曹喜工篆,而曰“小异斯法而甚精巧。”蔡邕采之为古文杂形,诏于太学立石碑,刊载五经,题书楷法多是邕书。后开鸿都,诸方献篆,书画奇能莫不云集,于时张揖著《埤苍》《广雅》《古今字诂》,陈留邯郸淳亦与揖同时,博古开艺,特善《苍》《雅》、八体、六书,又建《三字石经》于汉碑之西。又有京兆韦诞、河东卫觊,并能古文篆,皆述歆、慎之余波。于是《说文》《字林》《三苍》《尔雅》盛行,为“小学”之轨则。唐世立之于学官,以课试天下之士,于是歆、慎之学统一天下,尊无二上矣。

  凡六艺一百三家,三千一百二十三篇。

  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着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

  《诗》虽有三家,其归一也;《书》皆出于伏生;《礼》皆出于高堂生;《易》皆出于商瞿,尤无异论;《春秋》出于公羊、谷梁;经传纯全,安得谓为“乖离”?歆伪为古文,不攻旧说之乖,无以见新学之是。是时古文之出,孔光、龚胜、师丹、公孙禄及诸博士皆不从之,故歆又以学者为不“阙疑”,“安其所习,毁所不见”为大患,皆歆抑真今、崇伪古之微言也。

  《六艺略》之作伪,略见于此。而其大端有五罪焉:一,颠倒六经之序。《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序,孔子手定;孔门旧本,自《经解》《庄子》、史迁无不以《诗》为首,《书》次之,《易》后于《诗》《书》《礼》《乐》而先于《春秋》,靡有异说。辨见前而歆以《易》为首,《书》次之,《诗》又次之。后人无识,咸以为法,自是《释文》《隋志》宗之,至今以为定制。倒乱孔子六经之序,其罪一。二,西汉以前但有博士之经,即秦火不焚之本、孔氏世传不绝之书,无阙文亦无异本也。

  歆伪作古文以窜易六艺,或增或改,诸经皆遍,以其伪古经文加于孔子今文经之上。如《易经》本上下二篇,而云“《易经》十二篇”,此歆所增改者也。“《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经》二十九卷”,上《古文经》者,歆作也;下《经》者,博士传孔子之《经》也。“《春秋古经》十二篇,《经》十一卷”,上《古经》,歆伪也;下《经》,博士传孔子之《经》也。“《论语》古二十一篇,《齐》二十二篇,《鲁》二十篇”,《论语》古,歆伪也;齐、鲁《论》者,七十子所传也。“《孝经》古孔氏一篇,《孝经》一篇”,《古孔氏》者,歆伪定也;《孝经》者,博士所传孔门之旧也。以己伪经加孔子真经上,悖谬已极,其罪二。博士传孔子学者,《诗》止齐、鲁、韩三家,《礼》止高堂生十七篇,《乐》止制氏,《春秋》止公、谷二家。

  歆伪为《毛诗》《逸礼》《周官大司乐章》及《乐记》《左氏传》,于是论议之间,斥三家《诗》“取杂说非本义”“《士礼》不备,仓等推而致于天子”“制氏《乐》仅知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公、谷二家口说失真”,诋之唯恐不至,而盛称其伪作之书。后人无识,竟为所惑,孔子真经微而几亡,伪经盛行。其诬毁篡圣,大罪三。六经皆孔子笔削,包括天人,至尊无并。虽以《论语》《孝经》之美,《王制》《经解》《学记》《庄子》《史记》不以并称。至于“小学”,尤为文史之末技,更无可与经并列者。

  歆伪作古文以写伪经,创为训诂以易经义,于是以《论语》《孝经》并六艺,又以伪作之《尔雅》《小尔雅》厕《孝经》家,自是六经微言大义之学亡,孔子制作教养之文绝。自后汉以来,训诂形声之学遍天下,涂塞学者之耳目,灭没大道,其罪四。六经笔削于孔子,礼、乐制作于孔子,天下皆孔子之学,孔子之教也。歆思夺之,于《易》则以为文王作上、下篇,于《周官》《尔雅》以为周公作。举文王、周公者,犹许行之托神农,墨子之托禹,其实为夺孔子之席计。非圣无法,大罪五。歆作伪经,定《七略》,其罪如此,不知天下后世犹甘尊信之否乎?

  《论语》: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孟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又: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荀子非十二子篇》“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是子夏氏之贱儒也;是子游氏之贱儒也。”而《儒效篇》发大儒之效尤详。《礼记儒行篇》“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欤?’”《庄子秋水篇》“知儒、墨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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