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游记(106)_康有为

一〇六

　　乃游铁厂，厂名苏色地玛尸呢路（Soetite Marcinelbt），广五百迈当，工人五百，规模极狭小。吾曾游克鲁伯厂及英诸铁厂，工人数万，此仅得百之一。然乃比铁厂之最大者，乃知向所闻比国铁厂最大最精之误。吾国于制铁学、制铁厂皆未开，学比亦未尝不可，然小国真无可观者。彼限于地，无可如何。我若讲求制铁，必当从英之柏明谦及拉士贡，德之克鲁伯与美之必珠卜诸铁厂取法耳。必珠卜今开一制铁学，欲聚天下之铁学而讲求至极，则学于必珠卜，其必有可观乎！见《美游记》。

　　〖游铁厂〗

　　游滑铁卢擒拿破仑处。中道经滑铁卢，平冈斜绕，广原迢递，长松成行，直望数十里。丘阜之上崇塔嵯峨，纪功之山高数十丈，山以泥土筑，盖武观之义。石阶四上，有石狮表焉，记擒虎也。有英将军惠灵顿像、普名将褒路馽像，擒拿破仑者也。又有拿破仑跨马及其将护[嗤墟]与呢亚及襟波郎三象。其联军擒拿之画甚可观，皆作拿帝纵马而人马辟易状。

　　其一将追得者举手为礼，有却至免胄趋风之意；其一诸将骑马夹追拿帝而不得遁；一为拿帝军中夜巡地，秋树萧瑟，一将返枪指之；一为拿破仑夜宿之农家，屋楼二层，次日就擒，今农屋存焉。拿帝跨马像，愁容可掬，气象凄惨。此役死者五万人，登览徘徊，犹想见旌旗蔽山、士马相鏖之影，为之慨叹。拿破仑有勇无谋，其始渡海入埃及，不因天大雾为鼐尔孙所获久矣。甫定班、葡，未能安集而归，乃伐奥、普而坐听英兵之复入班也。三入奥京不灭夷之，而娶奥女为后，以示亲焉。南欧之业未定，乃北伐强俄，深入不毛，致遭诱伏。于是普、奥皆起而随英、俄之后，卒为虏囚。

　　〖游滑铁卢〗

　　昔阮嗣宗登广武而喟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若拿破仑者，英名盖欧洲，今无知之流更有谬称为圣者，自我观之，真竖子耳。盖拿破仑在中国仅项羽之比，且酷肖焉。其勇冠三军，所向无敌同；其纵奥不取，与收汉高而复纵之亦同；其滑铁卢之败，与垓下更同；其率亲兵，四面触突，杀敌数千人，而自谓天亡，非战之罪亦同；其起家布衣，弱冠为将，卒霸天下不成而擒尤同。惟项羽无文治，而拿破仑有政治才能，修法典，此胜于羽者；而羽悲歌自刎，不受擒辱，则又胜于拿矣。且拿之用兵亦正与中国同，以时尚无机器之用也。

　　华忒甫创蒸汽于英，当一千七百八十三年；创新器特许之定章，在一千七百九十五年；福尔敦创行轮舟于英之哈顺河，在彼八百一年，皆未通行。英创机器最先，亦在嘉庆时乃盛。法国至道光五年乃始仿用机器，则在拿破仑死后十余年矣。故拿破仑生当今日，亦决不能席卷全欧。而华盛顿在今，亦不能自立，美国人之成败亦有时会哉。

　　〖拿破仑仅比中国项羽〗

　　合而论之，全欧南北自古无一统之者，且欧亚之间亦未尝有一统之大国。惟波斯当周世，全吞西亚。亚历山大兵及印度，略有成功。而波斯兴数十年，灭于马基顿；亚历山大混一八年，裂于诸将，皆不过以兵立国。其于一统之规模条理，非特不完不备，实无可鉴观以成法则焉。罗马久远矣，而内则乱争相继，外则统驭属地仅同羁縻，比于我国一统二千年之同化久安，相去远矣。盖前人行事皆为后人所感观，前人无之，则后人创之甚难。且以执笔作画，持刀剃发，其事至浅，而苟无所规法则画之，间架不成而头目被伤。况于取天下一统而治之，以致于久安长治？其精深奥妙，万不能以新学遽识，此不待言也。

　　欧人中自恺撒、沙立曼、拿破仑皆盖世之雄，而凯撒不推行文治法则，于全欧所治，仅罗马及意大利。沙立曼裂地以分三子，拿破仑不坐镇巴黎，封命将帅以行征伐，皆由前人无良法以示之也。盖欧土之君主本出诸侯，我春秋时诸侯于大战皆自己统帅亲征，少自命将者。其罗马本出蛮狄，其民主皆推自军将，必以有事征伐乃可固位，积而成风，故拿破仑无可取法也。

　　〖天下一统久安长治不能以新学遽识〗

　　我唐太宗亦起自布衣，始自晋阳，与宋金刚、薛举战，暨入长安，而征东都，与王世充、窦建德战，皆躬擐甲胄，亲御兵戎。及两都既定，坐镇长安，此后南征江南之萧铣、梁师都，东伐新罗、百济，北征高昌、薛延陀，则遣李靖、苏定方、刘仁轨、裴行俭帅师定之，不复亲征。惟征高丽，犹复技痒，则取辱矣。明太祖年手定江南，及其征元，则遣徐达，若汉高亲在白登，几成擒焉。

　　夫以拿破仑之才武，令有唐太宗之略，则既得班、意而入奥，先以全力镇定安集之，坐于巴黎，而讲治法，以抚欧土，大练海军，以收强英。欧之东南既定，命将以定普、丹、荷、比，皆安集镇抚，人心咸归，全欧毕定。乃命将征俄，胜则统一大陆，不胜亦若宋之尚存辽、夏，于大局无碍。以全欧之大征俄，多方以误，屡扰以疲，彼俄其能敌拿之厚力英略乎？欧土全定，海军益精，然后以全力服英，英亦何能为。则欧土必归一统，而大业乃可成也。然拿破仑不生中国，必无此思想谋猷，但凭勇略而无远算，有若猛虎咆哮，力尽终擒耳。且自拿破仑用兵以来，欧人死者四百万，徒成竖子之名，而寡人之妻、孤人之子无算，酷毒甚矣，果何成哉！吾宿英伯爵仙挖住邸，有拿破仑像，仙公与拿子亲戚也。仙伯指其像曰：“为一身而死我欧人无数，吾虽至亲，不取也。”可谓公评矣。

　　〖拿破仑但凭勇略而无远算〗

　　然幸而欧土不统一耳，假令拿破仑一统全欧，又挟新学新器之骤出，以余力收全地，则以蕞尔之英取印度尚如拉朽，况挟欧洲混一之全力，推以及于东亚而乘于吾国。计欧人之吞并全球，已在我生前数十年矣，谁复能拒之乎？然则拿破仑之擒也，东亚保全之基，而黄人不奴、中国不绝之命脉也，所关亦大矣！今者鲑格纳所创之霸义既盛，则有霸资者必借大国乃行之。而地球国之至大，人民至多，能比欧土全洲者，惟有我国。而以莫大之国，又复同文、同教、同俗，结力至大且厚，然则天留我国以霸资者实自二千年之统一得之。吾国人幸生此伟大莫比之国，横视全球，无当我者。拿破仑其何有焉？是在吾国人之善用之耳。俯仰宇宙，感慨纵横久之。

　　〖拿破仑被擒东亚保全〗

　　窃谓当嘉庆时中国乂安，熙熙蒸蒸，自以天下一统至盛强也，岂知数万里绝海不通之蛮触相争，有关系己国人种之存亡，有若是之巨且大者乎？然则天下之忧患，真不可以区区之耳目心思而能虑之尽之也。我今球内鹬蚌相持，胜喜败忧，艳德、英、日、美之盛强，嗤非洲黑人之分灭，安知诸星相遇，适逢时期，大变忽来，即在凯旋极乐之际耶！

　　地球之在诸天，眇尔甚小；国土之在诸天中，抑更微细不足算。成住坏空，天且不免；穷尽眇微，苍莽无尽。则俯视拿破仑、惠灵吞之二雄者，不过蚁穴联群相噬云尔。超然人天，情感遽释。嗟乎！人通惟现在相迫者为最难。高丽忽亡于日也，无可逃于天地之间，难极超蹈，岂可若印度之婆罗门僧，至今尚坐雪深山，曰凡亡非我亡耶？鄙人亦犹深山僧耳，不忍国难，谬起当之，遂至于兹，于是百感遥集矣。

　　〖天下忧患不能虑之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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