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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序

  大同书者,先师康南海先生本不忍之心,究天人之际,原春秋三世之说,演礼运天下为公之义,为众生除苦恼,为万世开太平、致极乐之作也。

  夫先生仁人也,是书仁者之言也。人之生也,与忧俱来,其营营扰扰者,曰惟求乐而已;圣贤豪杰仁人义士者,曰惟为人除苦求乐而已。是故能令人乐益加、苦益减者,则其政治清明,言论进化者也。反是其于人乐无所加、苦无所减者,则其政治衰乱,言论退化者也。虽然,其进化也以渐,不可腊等也。世界进化之公理,必始于据乱,进于升平,至太平而极矣。据乱之世,人民苦多而乐少;升平世人民之苦乐相等,至太平世则人民共乐,万物熙熙矣。是故据乱之世,阶级綦严,其国体则为君主专制,其执政者皆贵族世爵,其人民为奴为臣不得自由,其男女异视,其俗重三纲。其时之人心则崇拜英雄,凡能杀人而建其私国之功者,则俗谓之豪杰。凡农工商民,则为时王之私属。诗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是也。生民之苦于斯为极,故身侪于虫鱼,命等于草芥,每逢丧乱,杀戮动辄百万(如项羽坑秦降卒二十万)。偶遇屠伯,崇城遽成灰烬(如俾士麦火烧法师丹)。此则据乱世有国界之苦也。至若妇姑勃溪,兄弟阋墙,仁爱如张公艺,尚须百忍;贤智如唐太宗,犹射杀二兄。此则据乱世有家之苦也。

  《易》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男女虽形体有阴阳之异,而权利实宜平等。乃身是男子,则虽蠢若鹿豕,依然为纲为纪;身是女子,则虽圣智神明,亦惟从夫从子。以敬姜之德、班昭之学、秦良玉之勇毅、辛宪英之清识、李易安之词章、宋若宪之经术,列于须眉男子中,亦属凤毛鳞角。乃以女子身,不得一官半职,英俊下僚,莫之或惜。此则据乱世男女异视之苦也。又若铁面银牙,斜颔圆鼻,手足深黑,蠢如鹿豕者,既见拒于窈窕之白女,亦见绝于秀美之黄姝,不许同席而食,不准同席而坐。此则据乱世分种族之苦也。先生昧昧而思之,戚戚而忧之,思所以救其苦而跻之于乐,于是而进之升平焉。虽然,升平之世,人类亦未见尽乐也。盖此时也,虽人类之阶级差平,既去专制之君主及世禄之贵族,且男女渐平,种族渐同,家庭之制亦由大而小。

  虽然,又未尽也。盖君主虽去,尚有民主统领焉;世爵虽除,政权尚属少数之党员,未普及于人民焉。男女虽渐平等,然女子之嫁也,尚冠以夫姓,且一切政权尚属男子之手,女子不得敌体焉。且斯时君主之权虽已旁落,而财权方萌芽,资本主义继起,至使同是圆颅方趾,而因贫富阶级,享用绝殊。富者尊严若帝王,娱乐若神仙;贫者衣食同牛马,起居侪狗彘,疾病颠连,困苦无告,诚如杜诗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矣。

  盖资本主义者,掠夺劳动者之润余,造成特殊阶级,组织托拉司(Trust)压制群众,酿成市面恐慌,促成世界战争。此则升平世私产之苦也。张子有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孟子亦云: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然人类以灵明骄人,视杀生为固然:入其庖厨,烹羊宰牛,杀鸡屠豕。夫众生熙熙与我同气,刳肠食肉以寝以处,是何忍也。然而益烈山泽而焚乌兽,则世人歌其功。周公驱虎豹犀象蛇龙而放之菹,后人颂其德者,何也?则凡能杀物以建其私类之功者,即世之所谓圣人矣。此则升平世有类之苦也。先生昧味而思之,戚戚而忧之,思所以尽去其苦,而同登极乐,于是而进于太平大同之世矣。

  夫大同之世,天下为公,无有阶级,一切平等,既无专制之君主,亦无民选之总统,国界既破,则无政府之可言;人民皆自由平等,更无有职官之任;男女既平等独立,则以情好相合,而立和约,定有期限,不名夫妇。三年怀抱,二十年教养,均由公共之人本院、育婴院、慈幼院、小学、中学、大学院以教之养之,则其于父母无恩,孝道可废;及其老也,又有公共之养老院,疾病则有公共之医病院,考终则有公共之考终院,则于子无靠,慈义可废;人民既受公共之教养二十年后,公家又给之职业,虽有懒惰成性者,亦罚之入恤贫院作苦工,如此则永无失业之人,且既无室家,负担益轻,则其私产自无所用之,亦不必藏之己也,如此则私产制度废,资本主义自烟消云散矣。且于斯时,人类既安居极乐,思想日新,进化无疆,新器日多,新制日出,必有能代肉品之精华而滋养相同者,至是又不食鸟兽之肉,而至仁成矣。兽与人同本而至亲,首戒食之,次渐戒食鸟,次渐戒食鱼,次渐戒食有生之物焉。盖人与万物在天视之,固同一体也,爱物为大同之至仁矣。于斯时也,人物平等,是之谓大同矣。此先生仁心之术也。先生仁人也,虽然,大同之道固宜遵守是书,以循序渐进,不可躐等为之。

  今夫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非不旨且美也,然其主张暗杀暴动,主张破坏现在,是故巴枯宁(Bakunin)之言曰“一声炸弹可当十万报纸鼓吹”,则暴戾甚矣,不仁甚矣。俄国昔年推行共产,当其革命之时,大屠杀流血,且不惟革资本家之命,凡劳働界中之劳心之智识阶级,均在打倒之列,致使其国家元气大损。先生平生最恶用兵,时称诵子舆氏“善战者服上刑”之说,故虽如俾士麦(Bismarck)之流,尝斥之民贼屠伯之列,盖恶其残害同胞也。

  忆昔从先生游时,先生尝诏之曰:人有杀其子而养其孙者,可谓之慈乎?旨哉言乎,仁哉言乎!此先生大同主义之所以异于今之共产主义也。孟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且夫大同之道,苟非其时,不可行也。今夫婆罗门佛教戒杀放生,人道之至仁者也,印人见蚁不履、见虫不杀,其余化亦仁矣;且佛尝割臂饲鹰、割股饲虎矣,此仁之至也,虽大同世亦无是也。然而印人因以衰亡,至于今不复。是故先生尝言:当乱世,国与国争,家与家争,人与人争,人且食人肉,何有于鸟兽乎!孟子有远庖厨之义,庶几近之。旨哉言乎,时哉言乎!此先生大同之所以异乎佛教也。盖先生承十三世之为儒,其取精用宏,既早承其家学,更以其天纵之资,从名师游,潜学于西樵,身体心会,含咀于吾国数千年来之文化,以及印度希腊波斯罗马古哲之懿言,及近世英法德美先哲之精英,损益今古,斟酌至当,以成是书焉。故小大精粗,六通四辟,无乎不在,无乎不备也。后有言大同者,当折衷于夫子矣。

  是书凡十卷,前二卷早已印行,余均草藁。岁在甲戌,由武进蒋竹庄先生之介,获交舒君新城于中华书局,谋梓以行世,盖距先生之卒已七易寒暑矣。定安抚坠绪之茫茫,独怆然而涕下,爰为校订其全书。既竣,并为钩元提要,弁言简端,以告世之读是书者。

  甲戌冬,弟子钱定安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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