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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赵恒惕论联省自治电


  康有为(1922年7月)

  炎午省长兄鉴:

  承电询单一邦与联省自治事,想见虚怀好问之雅。狠以悼亡,丧事孔殷,阙然久不报为罪,敢竭其愚,惟垂察焉。

  窃以政治之道至为深远,宜虑终而知其敝,不能见小利而败其成。《春秋》言大一统,《孟子》言定于一,故中国数千年来皆以统一立国,生民赖以安,文明赖以起,土地赖以廓,种族赖以繁,实为长治久安之至理,无能易之。试考三代、汉、唐、宋、明、清之政,较于周末之春秋战国、汉末三国、晋后之十六国、五代十国,其为治乱盛衰得失何如乎?其生民之安危苦乐文野何若乎?不待智者而审之也。盖分裂则必分争而大乱,统一则必治安而修明,物之理也。人道所不能外者也。遍考万国历史,莫不然。古远勿论,以至近言之:

  昔义大利之文明,分为十一国而弱,至同治元年,玛志合十一国为一然后强。德、奥旧为欧洲一统之霸国,既分为多国,则为法弱,拿坡仑大为增置巴威、萨逊、滑顿伯诸小王国而益弱,俾斯麦乃收合二十五邦而为德国,则复霸。日本旧封建八十余国,故弱,至倒幕尊王统一而变法,故强,此至易见者也。

  昔印度岂非万里之大国,三万万之众民哉?徒以愤蒙古帝而革命成,遂分数十国而统一散,兄弟阋墙,日寻干戈,鹬蚌相持,渔人得利,于是印度遂以亡国而永矣。夫印度之灭于英,始于印度公司之克壮飞,盖一商店之书记耳,然率其店伙九百人,遂以夜劫加拉吉打王,因而瞽之,遂执其政。英尚罚其擅开衅而下之狱。哈士丁斯继总公司则以利害日挑诱其邻之印王,告甲国王日乙国王借饷械于我,欲以攻汝,惟我不直而爱汝,若汝拒彼,吾必以饷械助汝。告乙国王亦然。两国遂皆德英,喜大国之助己也,而交怨以构兵。其败者,英复助以饷械,令其互胜互败而力敝,英人乃索问甲乙两国以所贷饷械之值,两国战竭还无力,英人则代管其财政部,先裁其兵,遂灭之。哈士丁斯以是术也,不费一兵,不费一饷,而灭三十余国,由海滨进至中印度之旧京爹利,英始认印度公司为国土,授哈士丁斯为总督。哈士丁斯乃陈兵十万干爹利,开弭兵之会而印百国王曰:汝印度人,兄弟也,日以骨肉自残,吾英不忍听睹也,吾今开弭兵会,欲令汝印人首领得保焉。以弭兵名义之美,印度诸王不敢不从,皆曰:惟大国命。

  又曰:兹会为弭兵,而各王乃拥重兵来,恐途中无端启衅,吾英不敢任也,请限大国兵不得过万,中国五千,小国三千。诸印王不敢不从,皆曰:惟大国命。及将至爹利,英又告诸印王曰:今为衣裳之会,诸王拥兵仍多,恐会中启衅,吾英不敢任也,请限大国三千,中国二千,小国一千。诸印王畏英,不敢不从,曰:惟大国命。乃开会议弥月,穷极宴享歌舞之欢,乃散。英人又曰:吾终恐途中列国之兵争也,吾英当派兵护送至各国境,英兵如各国兵之半数,诸印王虽不欲,而无如何,曰:惟大国命。于是全印各国皆为英兵驻防矣。

  阅数年,英人曰:吾久劳兵,为汝印人保护,长令吾英出饷,汝其安乎?其为吾英兵发饷,印王诺之。久之,发饷或有迟误者,英人则曰:吾为汝保护,印人得安,而不发饷,汝印人无良不可倚,吾代汝管财部。则曰:汝入既不足,而兵已无用,不如裁兵。乃裁兵,但留员警。于是不费一兵,不费一天,而全印度百国亡。英人以薄禄豢其王,禁其相见,二王相见则英警视之,其印王管库、御车、厨用,三英人监之。

  昔吾游印时,英印度总督以时大会诸印度王,而招吾茶会也。陈兵万数,旌旗拂云,百僚陪位,设高座如帝者。宝座前几陈虎皮,后卫列棨戟,总督南面坐焉。次第引印王北面鞠躬,朝天誓忠,英乃赐小糖果一枚、小银钱一枚,印王鞠躬拱手捧谢而退,此乃有国世袭之君也。若吾总统、督军,则尚未得此小糖果、小银钱也。总督散朝乃退,而与吾握手谈,吾旁观悚息,恐吾国之类是也。夫波斯地不过六十万方里,人民不过千万,然于今存者,以内不命,而国不分裂故也。印度地两倍于波斯,人民三十倍之,然亡国百余年矣,可不鉴欤!

  英之灭缅甸也,五日而举之;日本之灭高丽、法之灭安也,仅费一檄,以其小也。吾国今苟存性命者,以广土众民之故。若分别为省,则如印度、缅甸、越南、高丽然,灭之至易矣。然则分省自立,岂非自杀乎!

  夫联邦制创于瑞士,盛于美国。吾国人只知美之富盛而慕效之。吾国人寡至印度,不知印度之所以亡,而不戒也。今中外所期者,统一也。乃日言联省自治,以实行分国互争,以求自亡自灭。是之楚而北行,鞭马疾驰而去日远也,何其反哉。且美之联邦自治也,自西十五六纪时,英旧教逐新教徒,新教徒避旧教之焚逐而走之美,垦土立邦,至十八纪合众开国之始,美为十三邦久矣。故华盛顿竭七年之力,破英尚易,佛兰诗令等费八年之力乃联合十三州而定统一更难。若瑞士则本为二十二小邦,以拒奥乃联合而为一。德本为二十五邦,以破法合而为一。此皆所谓联邦国也。其立国皆经数百年,国体、国俗皆已久成,皆以御外侮而后联之,如今战德之协约国然,如今国际大会之各国然。或有一强者,则如春秋晋、楚之争霸泗上,十二诸侯则属于齐、晋,江、黄、道、柏皆属于楚,或公举一长如瑞、美,要皆以久远分立之邦而联之也。若我国各省之事实,则适与瑞、德、美大相反也。

  吾国自汉后二千年,皆以统一立国。所谓省者,昔之州、郡、道、管,英译日巴份士,义为国内之行政分区也。美人所谓邦者,英译言士迭,义为各独立也。邦与省至相反也。若以辽东与西南各省不受中央政令,势同独立,已成事实,此但岁月间事耳。然徒以军阀割据自分之,若各省之人民心理,莫不厌军阀之分争而望统一也,岂能以瑞、德、美数百年立国比之乎。既曰民国,以民为主,四万万人民所不从,但军阀政客千数人,岂为事实,即抗中央为独立,亦只如唐之藩镇耳。藩镇虽跋扈,稍殊于州郡,然比于邦,犹为迥异。然此尚空文也。

  今瑞士、美、德之联邦,为中央集权所吸,名虽为邦,除德之巴威外,实已渐进为省。故夫瑞、美、德之联邦也,由分而合,而吾之联省,乃由合而分。由分而合则强而易治;由合而分则弱而争乱,自然之势,必不能免也。而吾乃力行其反,由省退而为邦,何吾国之政客志士与俾士麦、华盛顿、玛志尼相反之甚也。《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道罔不亡。”

  今吾国政客志士策虑,乃与治道反,与乱道同,岂不危哉!今政府解纽,诸公欲明由一统而倡言分立,则实与瑞、德、美背驰矣。尚欲勉强文之宪法,曰一面自治,一面统一,试问似此统一为何政体乎?能比柏林、华盛顿之政府乎?今政府虽拥虚名,已号令不行,若明分立至是,宪法与一二,得无大权尽削,等于无政府乎!无政府后,得无各省互争,卒召外人之共管与瓜分乎!

  今吾国本自统一,而议者必力事解剖强分之,然后乃从而联之,以望统一,姑无论既分之后,统一至难也。六朝分三百年,三国、五代亦历七八十年之乱争而后合。即统一有望,何其相反也。沙曼分其德国与三子,遂永为德、意、法三国。德亦自分为数百国,千年而后合。至今德、法之争,尚蒙沙立曼分封其子之故,延祸及地球大战,死人千万,分裂之祸之烈至于此也。他日吾内争既,牵动各国,或共管,或瓜分,辗转引出大兵,其惨其祸不可思议矣。且美自华盛顿统一后,垂百年不设一兵,林肯后全国仅一万兵,麦坚始增为六万,罗士福乃增为八万,诚以地界两海,而林肯之前后无飞船、汽车、潜水艇、大镇舰以相侵也。

  试问吾国之地与今时,能如美国不设一兵乎?即能裁之,其能裁至数万乎?各省悍将强藩根株甚深,当此大乱兵争之世,而高语联省自治之文,必至分省互攻互乱而后已。今美洲中南各国,皆师法、美之制者,亦步亦趋,无少异焉。然自阿根廷、巴西、智利外,其余各国之内省莫非自乱互攻。墨西哥久行联省自治者也,百年争乱,惟爹亚士以专制弭。自辛亥革命内乱互争,至今未止,顷月又大乱,其明效也。顷者,粤军之攻桂,武鸣百里之男女老少屠之皆尽,浔州亦屠及百里。段祺瑞兵之攻湖南也,醴陵、攸县民靡孑遗,此皆同胞也,非仇雠也。然与今所闻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或有过之。至今两粤人民犹相恨相恶而不相容也。此岂尽将帅之不仁?盖两军相当,积忿久则无所不至也。且岂止省不能联也,即省中亦内争无已。

  今川分为五,而刘湘与熊克武争;粤中则陈炯明与孙文争;陕中则陈树藩、张钫、于右任争。即湖南久争,今略分为三四,陈嘉佑则明独立矣。粤西分为十数,今各推立省长至七人。福建内争,亦分为三四。何省之云,何联之云,更何自治之云。以此推之,全中国分为百国,日日磨刀霍霍以相待,只有日增兵增督,而岂有分立之后而能裁督裁兵乎?考之天下古今,皆无此理,诚如吴玉帅所云,增无数小酋小帝而已。故分之一字,不可妄言。乡曲各姓同居,亲疏等也。若一划分为两乡,则两乡互斗,而一乡中之各姓,必连带举兵,炮声隆隆,虽乡之人或为至亲,不能不相杀矣,故往往有甥婿与互杀,表兄弟互杀者。

  粤人之在美国有三邑会馆、四邑会馆。三邑者,南海、番禺、顺德也。四邑者,新会、新宁、恩平、开平也。新会、新甯与南、番、顺三色同属广州,同府较亲也。恩平、开平属肇庆府,较疏也。然因四邑两字遂与三邑岁月兵战,相仇而绝交矣。美人常以是笑我会馆。立名之少不慎,其祸已至此,况乃国乎!吾至美时,乃为长流涕以道,华侨少解之。南洋之闽、粤帮间亦绝交。吾游南洋为立学,乃中国正音,俾同语言而合之,乃得少亲。印人分四等:曰刹利,贵族也;日婆罗门,士族也;日旃那罗,商族也;日首陀,工族也。首陀下又分七十余族级,各不相通。又婆罗门教与回教、耶教及各杂教又不相通。

  吾游印时,语印人甘地等曰:君等虽三万万人,然分教分级不相通,所余知识之人有几?宜为人弱也。印人悔之。今合诸教成一大会,故近者渐起。即如公电引日人伊藤笑吾为十八国,故敢轻视而战伐,然则联省之不可行,而统一之要为不可改矣。昔汉高欲立六国后,张良蹑汉高之足而后止。然分封诸子,土地过大,尚召景帝时七国之乱。武帝依贾谊众建诸侯之策,多分其封,而后得安。晋大封八王,则内争而亡其国矣。

  若引英国、加拿大、澳洲之联省自治为例,益不可矣。昔吾游加拿大之京阿图和也,加拿大总理大臣罗利,法种也,语我曰:“曾游吾法战英之壁垒乎?坚而险。”吾曰:“未也。君与加之法种,皆未忘英憾乎?”曰:“然。”吾问曰:“议院之权,法种多乎?”曰:“然。”“海陆军全权在君乎?”曰:“然。”“彼总督无少权乎?”曰:“然。”“然则何为事英乎?”曰:“惜吾祖国不强,若祖国强,则不尔矣。”暨英相沙士雷、张伯伦之非洲兰斯哇也,费卅万万之金,三年之力,死伤十万,仅乃克之。及定盟,许其依加拿大政体。澳洲师之,英总督皆无少权焉。昔英于澳洲犹占运货权,今亦削之,沙士雷、张伯伦大为国人所攻。沙士雷为英故相格兰斯顿之甥,传其保守党四十余年之政柄,至是永失。

  张伯伦至瞽其目,沙士勃雷吐血病于瑞士,吾与同旅舍,曾见而慰间,犹述其苦焉。盖加拿大、澳洲、杜兰斯哇皆异族,被征服者之政体,日思抗而独立,颇与吾外蒙、西藏同。今印度人所日夕拼命力争者,即此政体也。英政府百年所力而不与者,亦此政体也。属地日行离心之拒力,政府仍以吸收而未舍也。今英之三岛,阿尔兰已争自立,英若并印度而行加拿大之政体,则英人所余者,为伦敦、苏格兰两小岛,国将不国矣。今吾西南各省岂异种族乎?何为必离心而自立,以小而亡乎?且吾国五族共和,尚有外蒙、西藏万里之地,久为外人馋涎,今外蒙已入俄劳农矣。

  若内地既联省自治,则新疆万里应别独立,而蒙古、西藏更永为异国,是一个此说,即永弃西北万余里地,而防外亦苦矣。天下政策之颠倒,岂有甚于是耶!且号为自治者,必人民有权而后可。今省之广众民类于国,军阀之专权行政,作威作福,实同小王,人民惟其生杀予夺,尚无法之可倚,更何自治权之可言。然则安得有省自治,惟有各省独霸立权专制而已。美国民能自治,然政治黑暗尚若此,中南美学之弊害已,况吾国乎!

  物莫惠于以伪冒真,中国非共和而冒名共和,其害足以祸民;非自治而冒名自治,其祸足以丧国。若夫联省者,则如欧人战德,或为联盟国,或为协约国。但讲利害,为军阀之自卫,岂有安国家为生民之利害计乎!此如唐世有河北三镇联合,终唐之世,无能平定之。即为战国合纵连横,适足为统一之害,为生民酿乱之忧而已。盖民治与军阀,二者不相容者也。美国自华盛顿至林肯,百年全国无一兵,无军阀之横行专制,故人民得以分州自治。中国既有军阀专制,则只有割据之军治,而民治无自而生,故军阀未除,自治二字不必用。即美国分州自治之例,不能误引。

  若瑞士本为二十二村,尤为自治而无军阀,不待论矣。即德国以兵立国,而自普鲁士外,无论汉堡伯雷、问罕伯雷本为都市自治,即其余二十王公国亦皆民制宪法,由总理执政,其君主之王公皆形同木偶守府而已。与吾今之各省督军、总司令之大权专制至相反也。不独已久成之邦,与吾未成之邦,事势迥殊,此即事实之最相反,而不能误引者也。故联省自治之说,求之欧美无例可援,实即中国旧俗,六朝五代分裂割据实而已;不过军阀便于专制,自为小酋小王而已。虽然各督岂有此学说而持之哉,不过政客繁多,因中央之失政,欲分盗政柄,乃簧鼓各将帅,联合倡和以成其事,各督以其便己,亦乐从之。他日借自治为独立,指私人为选举,收议员为腹心,改宪法以横行,不过便一二武人之专制力争而已。

  试观今川粤久已制宪,而兵连祸结,豆剖瓜分,争地争城,流血遍野;湖南内争隐隐,亦复同之,但伏而未大发耳。然陈嘉祐已明树一帜矣。然则何自治之有?何省之有?且分争既盛,风俗化成,下叛其上,卑弑其长,十年以来,滔滔皆是,为成例,不欲一一指数之。最近若顾品珍之叛逐唐蓂赓:王文华之谋其刘如周,然则为督军者,亦何能安富尊荣,久享王者之乐乎!相文、李秀山之不得其死,天下皆有烛影摇红之疑。群盗满山,叛者遍地,恐惧战栗,不知命在何时,好头颈谁当斫之?即使联省自治能成,其疑督军、总司令岂有益乎?即政客亦岂有利焉?各省割据,一二年无有不乱。每有变乱,各长吏及参佐亦复各从其党,升沉奔走,避祸仓皇,或室家荼毒,或身命殒灭,国家不旌恤,人民唾骂,自作孽,罪有应得,其谁怜之?然则各督军政客何必误为此说乎!盖牵于目前之小利,而忘将来之大害故也。灯蛾扑火,旋即身亡。人之愚固有若此,然牵累合国为奴,则不能强从矣。

  夫以吾国人之愚而无识也,忿于中国一时之衰弱,则惟倾心媚外。欧美非无所长不知择也。不同中外历史、风俗、地理之迥殊,而采欧美之政俗,以尽用施行于中国,譬犹贫子慕猗顿之富,而倾家一饱;婴孩羡壮夫之长,而曳被其衣,则必颠顿立倒而已。况橘逾淮而为积,迁地固有良乎!以若所为,求若所成,不过恶中国之寿,而求速为印度、缅甸、安南、高丽而已。诸公未至印度,不知印度以分裂内争自亡其国,百年之惨也。吾遍游五印度,居之十五月,乃粗知之。印度人告吾曰:吾印人如猫如狗,大官、大商、大工、大医皆不许印人为之,百年来为县知事者不过三人,则汉奸也。武夫不得为千夫长,全国不得有刀枪,其有屠刀,七日一验之。吾居印时,书札无中国文者皆被拆也。虽以印王之贵,见英小吏犹南面列卫,而后引见之。印人不许游他国,在印游若干里领护照,其他苦难万千,不能一一数也。公等必欲举吾中国万里之土,四万万之民,投而为奴,从印度之后,听人鱼肉,则日倡联省自治之说可也。苟犹未忍也,慎勿妄言,以自大祸也。

  熊秉三告我曰:“华会之盟,列强助我,中国从此不忧危亡。”吾应之曰:“己不自立而恃外,无是理也。”今华会固有参酌部也,吾独立国也,安有待人参酌之理?参酌者,共管之别名也。列强为其商务,望吾统一,而商务亦得利焉。苟吾不能统一,且益分裂内乱,势必损及其商务。今九江之兵变,外团已怒而质问。若渐乱渐多,彼商务大损,则彼谓中国已失自治能力,虽力助之而无济,则共管之计实施矣。英、法合而管埃及,协约合而管君士但丁那部,非其成例乎?吾昏不知,乱舞倦倦,自剖自杀,至乱后共管共分时,吾国已为印度,虽欲不为联省而不得也。但受治于外人,而非自治耳。

  昔庚子之秋九月,吾居南洋之槟榔屿,门人梁启超自日本来见,谓中国太大,宜每省自立,分为十八国,乃易治。吾闻而适适惊,谓何处得此亡国之言。乃大诘之曰:“英之灭缅甸,五日而举之。日灭高丽在一檄。此何以故?为其小耳。吾国所以未亡者,为国土广大之故。若分为十八国,则高丽、缅甸之比,灭之至易。”启超服。乃曰:“吾每离先生,自抽新思;及见先生,则为先生所矣。”然而门人欧榘甲撰《新广东》一书,亦曰此说。今新广东已实行矣,而得失如何?似此说,奇谬至此,乃举国才人亦多信之,诚大惑不解也。越岁辛丑,日人井上雅二来见,谓伊藤欲割分中国,则便宜欧人;大限欲助中国,则中国强,亦何利焉。吾同文党之策,欲分中国十八省为十八国,而与日本为联邦,举日本为普鲁士耳。

  噫!是诚并吞中国之妙策也。于日本为大利,而于中国为大害,人人易辨之,该不意邪说离奇,谬种流传,竟实行于今日也。夫以中国明达之政客,而奉日本分亡中国之良策,日为传播,力为实施,今南方诸省已实见分立矣。日人旁睨大笑之,晒中国人之奇愚可卖矣。不审中国人自思之如何也。夫于青岛、山东之一隅,则深知痛恶,拒日人而力争之。至于全中国,先自豆瓜分,以供外人,他日不要一兵而来食,则甘为外人效死力焉,其为愚智何如也?夫以今者政府之无力失政,谁不愤叹。然今号称英、法、德、日、美之强者,岂非以伦敦、巴黎、罗马、柏林、华盛顿、东京之赫然政府哉!政治出于是,文明盛于是,吾今政府有是乎?若愤之太过,并统一而舍弃之,是因曀而废食也,同归于饿死耳。今之愤北政府而思联省自治者,何以异是。

  今之愚人且有愤政府而思迎外人,或甘共管者,亦何异哉。皆感愤之偏,而忘其贻祸之大也。朱云曰:无使为亲厚者所痛,而为仇雠者所快。今公等误发此说,真令全中国人所痛,而敌人所快而已。盖省地太大,比于欧国,易成分裂,故联省万不可也。若舍联省而但言自治,岂非至要哉。吾三十年前,为中国人最先创言者,其文附存于吾所撰《官制考》,刻布三十年矣。吾国土太大,万不能以一政府合大小而兼统之。是故田野不治,实业不兴。盖全欧各国皆行自治,但只令县邑行之。法国者,共和最先进国也,其八十六州岂有联省自治各定宪法之政体乎?以吾国今情,只可师法国,不能师美国也。自治之划分区,只可行府自治,最大者为道自治,万不可行省自治也。大概国政宜隶于京师政府,民政宜隶于府县自治,划分各权,由国民大会酌府县自治法而推行之。大举其要,细发其繁,则两不失矣。

  然自治亦谈何容易,试进而以美国言之。美之美政在其华盛顿都府,人才既盛,财力尤丰。纽约、波士顿、费地费三处之大家旧俗,好名誉,有宏愿,故能操党权成美政。若各联邦之自治,则黑暗贪暴甚于各国,盖其波士挟大党执政柄,人无奈之何,故能肆其贪暴。昔三藩昔士高省政府之波士数人,以杀人夺货加税盗库分赃为事,其公事文书分真伪二册,真者藏夹墙,阅十余年,乃始以分赃不均内攻致败,各省多然。此非难知,但览勃拉斯之《平民政治》一书,而班班可见也。

  今广东听民选知事而贿卖为之,不识字者,有心病者,若虎而冠武断乡曲者,皆是也,何尝见治效乎?以美之盛治犹如此,况吾国今日法守坠地,廉耻亡之时乎!古人言利不百不兴,害不十不除,舍吾国数千年统一之善,而反学美洲争乱之制,未见其利,先见其害,是退化,非进化也。

  鄙人自辛亥年草《共和政体论》,当时为众所拒,今则十年分争,一一皆验矣。今闻联省自治,尤为惊心骇目,首疾岑岑。吾中国人也,不忍举中国从亡印之后也。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语长心重,流涕以道,望垂听之。吾有一书,曰《不幸而言中不听则国亡》,勿使吾再续此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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