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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元标会语


  以情识与人混者,情识散时,如汤沃雪;以性真与世游者,性天融后,如漆因胶。

  五伦是真性命,词气是真涵养,交接是真心髓,家庭是真政事。父母就是天地,赤子就是圣贤,奴仆就是朋友,寝室就是明堂。平旦可见唐、虞,村市可观三代,愚民可行古礼,贫穷可认真心。疲癃皆我同胞,四海皆我族类,鱼鸟皆我天机,要荒皆我种姓。

  问“为之不厌”。曰:“知尔之厌,则知夫子之不厌矣。今世从形迹上学,所以厌;圣人从天地生机处学,生机自生生不已,安得厌?”

  善处身者,必善处世;不善处世,贼身者也。善处世者,必严修身,不严修身,媚世者也。

  学者有志于道,须要铁石心肠,人生百年转盻耳,贵乎自立。

  后生不信学有三病:一曰耽阁举业,不知学问事,如以万金商,做卖菜佣;二曰讲学人多迂阔无才,不知真才从讲学中出,性根灵透,遇大事如湛卢刈薪;三曰讲学人多假,不知真从假中出,彼既假矣,我弃其真,是因噎废食也。

  问“儒佛同异。”曰:“且理会儒家极致处,佛家同异不用我告汝。不然,随人口下说同说异何益?”

  问“如何得分明”。曰:“要胸中分明,愈不分明。须知昏昏亦是分明,不可任清明一边。昭昭是天,冥冥是天。”

  马上最好用功,不可放过。若待到家休息,便是驰逐。

  老成持重,与持立保禄相似;收敛定静,与躲闲避事相似;谦和逊顺,与柔媚谐俗相似。中间间不容发,非研几者鲜不自害害人。

  说清者便不清,言躬行者未必躬行,言知性命便未知性命,终日说一便是不一,终日说合便是不合,但有心求,求不着便着。

  人只说要收敛,须自有个头脑,终日说话,终日干事,是真收敛。不然,终日兀坐,绝人逃世,究竟忙迫。

  横逆之来,愚者以为遭辱,智者以为拜赐;毁言之集,不肖以为罪府,贤者以为福地。小人相处,矜己者以为荆棘,取人者以为砥砺。

  目无青白则目明,耳无邪正则耳聪,心无爱憎则心正。置身天地间,平平铺去,不见崖异,方是为己之学。学者好说严毅方正,予思与造物者游,春风习习,犹恐物之与我拂也。苟未有严毅方正之实,而徒袭其迹,徒足与人隔绝。

  未知学人,却要知学,既知学人,却要不知有学;未修行人,却要修行,既修行人,却要不知有修。予见世之稍学修者,哓哓自别于人,其病与不知学修者,有甚差别?

  予别无得力处,但觉本分二字亲切,做本分人,说本分话,行本分事。本分外不得加减毫末,识得本分,更有何事!

  道无拣择,学无精粗。

  下学便是上达,非是下学了才上达,若下学后上达,是作两层事了。

  学问原是家常茶饭,浓酽不得,有一毫浓酽,与学便远。(以上《龙华密证》)

  孟我疆问:“如何是道心人心?”曰:“不由人力,纯乎自然者,道心也;由思勉而得者,人心也。”

  我疆问:“孔子云:‘正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故曰,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子思发之为不睹不闻,阳明又云:‘若睹闻一于理,即不睹不闻也。’其言不同如此!”曰:“孔子惧人看得太粗,指隐处与人看,阳明恐人看得甚细,指显处与人看,其实合内外之道也。”(以上《燕台会记》)

  问“吾有知乎哉章”。曰:“鄙夫只为有这两端,所以未能廓然。圣人将他两端空尽无余了,同归于空空。”曰:“然则致知之功如何?”曰:“圣人致之无知而已。”曰:“然则格物之说如何?”曰:“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体物而不可遗,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此真格物也。”(《南都会记》)

  识仁即是格物。

  问“识仁”。曰:“夫子论仁,无过‘仁者,人也’一语。当日我看仁做个幽深玄远,是奇特的东西,如今看到我辈在一堂之上,即是仁,再无亏欠,切莫错过。”

  问:“夫子只言仁之用,何以不言仁之体?”曰:“今人体用做两件看,如何明得?余近来知体即用,用即体,离用无体,离情无性,离显无微,离已发无未发。非予言也。孟子曰:‘恻隐之人,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体会自见。”

  问:“生机时有开发,奈不接续何?”曰:“无断续者体也,有断续者见也。”曰:“功将何处?”曰:“识得病处即是药,识得断处就是续。”

  一堂之上,有问即答,茶到即接,此处还添得否?此理不须凑泊,不须帮帖。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尽者了无一物,浑然太虚之谓,心性亦是强名。(以上《龙华会记》)

  问:“其心三月不违仁,仁与心何所分别?”曰:“公适走上来问,岂有带了一个心,又带了一个仁来?公且退。”

  恕者,如心之谓。人只是要如己之心,不思如人之心,如己如人,均齐方正,更说甚一贯。

  有言“不能安人,如何算得修己”。曰:“我二十年前,热中亦欲安人,今安不得,且归来。我与公且论修己。修己之方,在思不出其位,在素位而行。公且素位,老实以行谊表于乡,便是安人。不然,你欲安人,别人安了你。”

  塘南先生问:“佛法只是一生死动人,故学佛者在了生死。”曰:“人只是意在作祟,有意则有生死,无意则无生死。”(以上《元潭会记》)

  欧阳明卿问曰:“释氏不可以治天下国家。”曰:“子何见其不可以治天下国家?”曰:“样样都抛了。”曰:“此处难言,有饭在此,儒会吃,释亦会吃,既能吃饭,总之皆可以治天下国家。子谓释样样抛了,故不可;儒者样样不抛,又何独不能治天下国家?”

  (所谓不能治天下国家,如唐、虞、三代之治,治之也。若如后世之治,无论释氏,即胥吏科举之士,及盗贼菜佣牛表,无不可以治天下国家,而可以谓之能治乎?先生之许释氏,亦不过后世之治也。)

  私虑不了,私欲不断,毕竟是未曾静,未有入处。心迷则天理为人欲,心悟则人欲为天理。(以上《铁佛会记》)

  问“天下归仁”,曰:“子无得看归仁是奇特事,胸中只芝麻大,外面有天大。子斋中有诸友,与诸友相处,无一毫间隔,即是归仁;与妻子僮仆,无一毫间隔,便是归仁。若舍见在境界,说天下归仁,越远越不着身。”(《太朴会记》)

  有因持志入者,如识仁则气自定;有由养气入者,如气定则神目凝;又有由交养入者,如白沙诗云:“时时心气要调停,心气功夫一体成。莫道求心不求气,须教心气两和平。”此是先辈用过苦功语。(《青原会记》)

  问:“诚意之功,须先其意之所未动而诚之,苦待善恶既动而后致力,则已晚矣。果若此,则慎独之功,从何下手?”曰:“国君好仁,天下无敌,无敌真慎独也。人所不知,己所独知,多流入识神去。‘先其意之所未动而诚之’,愚谓既云未动,诚将何下手?莫若易诚而识之,即识仁之谓。未发前,观何气象意思?‘善恶既动而后致力,则已晚’,此为老学者言,初学者既发后,肯致力亦佳”。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此心依旧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

  问“生死”。曰:“子死乎?”曰:“未死。”曰:“何未死?”曰:“胸中耳目聪明,色色如赤子时。”曰:“子知生矣,知生则知死,不必问我。”

  问“知天命”。曰:“日间问子以时义,子必曰:‘知。’问子以家宅乡里事,子必曰:‘知。’此知之所在,即命也,即阴阳五行之数也,亦即天命也。说到知之透彻地,少一件不得。”

  名世不系名位,每一代必有司此道之柄者,即名世也。

  求放心者,使人知心之可求也。心要放者,使人知无心之可守也。卑者认着形色一边,高者认着天性一边,谁知形色即是天性,天性不外形色,即“仁者人也”宗旨。

  予归山十五年,只信得感应二字。

  问“《复卦》”。曰:“有人于此,所为不善,开心告语之,渠泫然泣下,即刻来复矣。”

  问“《有孚》于小人,乃去佞如拔山,何也?”曰:“欲去佞,所以如拔山,君子惟有解,解者悟也,悟则不以小人待小人,所以孚小人。”

  问“居德则忌”。曰:“即如今讲学先生,不自知与愚夫愚妇同体,只要居德,所以取忌。”

  有学可循,是曰洗心,无心可洗,是曰藏密。

  除知无独,除自知无慎独。

  真正入手,时时觑不睹不闻是甚物,识得此物,真戒惧不必言矣。(以上《问仁会录》)

  问:“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不知四十以后,尚可为善否?”曰:“八十尚可,况四十乎?此俱从躯壳上起念。”问:“迩日学者始学,先要个存守,是未择中庸而先服膺,未明善而先固执,证之博学审问之说无当也。”曰:“学贵存守,但存守之方不一,故问辨以择之。盖学而后有问,学即存守也,不学何问之有?如行者遇歧路即问,问了又行,原非二事。若谓不待存守而先择,则是未出门而空谈路径也。”(《鹭洲会记》)

  止原无处所,正无可止,则知止矣。

  问:“心如何为尽?”曰:“尽者水穷山尽之谓。人心原是太虚,若有个心,则不能尽矣。”

  万古学脉,人人所公共的,渔樵耕牧,均是觉世之人,即童子之一斟酒处,俱是学之所在。若曰“我是道,而人非道”,则丧天地之元气也。

  新安王文轸曰:“丁酉在南都参访祝师,认心不真,无可捞摸。坐间日影正照,祝师指曰:‘尔认此日影为真日,不知彼阴暗处也是真日。’因此有省。”曰:“尔道认心不真,无可捞摸,不知无可捞摸处,便是真心。”

  问:“吾人学问,不勾手者,正以有所把捉,有好功夫做故也。有把捉时,便有不把捉时,有好功夫时,便有不好功夫时。”曰:“此可与透身贴体做功夫者商量,若是此学茫茫荡荡,且与说把捉做功夫不妨。”

  先生谓王文轸曰:“到不得措手处,还有功夫也无?”轸曰:“无功夫。”先生曰:“仍须要退转来。”轸曰:“有功夫而不落常,无功夫而非落断,为而无为,谓之无功夫也可。”先生曰:“就说有功夫,又何不可!”

  问“不孝有三章”。曰:“看来个个犯此。子辈不庄敬严肃,即是惰其四肢。予四十以后,出入不经我母之手,非货财私妻子乎?饮食起居,任从自便,非从耳目之欲乎?不受人言,即是斗狠。体贴在身,时时是不孝。”

  天地万物皆生于无,而归于无。一切蠢动含灵之物,来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往,故其体本空。我辈学问,切不可向形器上布置,一时若妍好,终属枯落。虽然空非断灭之谓也,浮云而作苍狗白衣,皆空中之变幻所必有者,吾惟信其空空之体,而不为变幻所转,是以天地在手,万化生身。今有一种议论,只是享用现在,才说克治防检,便去纽捏造作,日用穿衣吃饭,即同圣人妙用,我窃以为不然。夫圣凡之别也,岂止千里?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如何证得学问?只是不起意,便是一体,便是浑然。所以乍见非有为而不为,齐王有不知其心之所然也。(以上《仁文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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