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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氏三世傳


  蔣洲字宗信,別號龍溪,鄞縣人,補其學諸生。好遊俠,留連管樂,平居愛客,置酒雅歌投壺,高睨大談,終日不倦,以故人樂與之遊。嘉靖癸丑,王直勾倭入寇烈港。直,歙人,母汪嫗,夢弧矢星入懷而生。長而與其徒入海,連巨舶,載硝磺、絲綿違禁諸器物,往來互市於日本、暹羅、西洋各國,貲累巨萬,各島君長以下,並信服之,稱為五峰舶主(五峰其號)。廣有賊首陳思盼者,不入直黨,直掩殺之,並其眾,由是海上之寇,非受直節制不能存。威名籍甚,尋招集亡命,據薩摩州之松浦,僭稱徽王,置官屬三十六,號令島人,時時遣部下剽攻沿海郡邑,東南危動。

  當是時,胡梅林(宗憲)開府浙直,歷訪奇士,而宗信之里人都督萬鹿園(表)留心人物,謂梅林曰:「裏有蔣生者,縱橫之士也。」梅林遂介鹿園置之幕府,宗信曰:「漢之困於匈奴,由中行說也。宋之患於元昊,由張元也。自王直航海,遂有東南之禍,今與我爭於鯨唇之上者,皆直之分宗也,我不得直,彼鴟附蛙援,其可既乎?直之母、妻與子,盡在我地,彼雖作賊,骨肉刺心,公如開以丹青之信,未有不就戎索者。」梅林曰:「此名計也。」請於朝授宗信提舉,以陳可願為副,復赦海上亡命十餘人,使之向導。直之子澄,亦齧血致書於父曰:「幕府長者唯願一見阿父,以有詞於朝,無他患也。」

  乙卯九月,開洋至小衢山,七日抵五島,島倭疑為商舶,將肆劫勒,有僧譯之酋長,酋長始郊迎,示以天朝宣論之旨,酋長受命,乃使人招王直,直至,殊作意氣,宗信諭之曰:「君即不念祖宗墳墓,獨不為老母妻子計乎?國家方急東方,誠以此時罷遣衝鯨,網絡波臣,此萬世刻石之功也。兼官重紱,舍君誰適?不然,倭情貪狡,國家縑帛無限,購君萬里之外,不異庭除矣。」直感其至言苦意,遂與之同食遞衣,言無不盡,偕返松浦。日本以天文王為共主,然號令不出國門,各島自相雄長,豐後、山口又島中之最雄者也,故入寇者多二島之人,直與宗信同行宣諭。

  明年丙辰,至博多津,召其色目賞賜旅誓。四月至豐後,島王懷音革狀,詰以從前作過,稽首主臣,願貢方物,遂令其檢攝風帆,凡築前、肥前等五十三所群盜盡殄,五閱月始至山口,島主虔奉如豐後,送還被掠指揮袁進,奉表謝罪,馳啟天文王。十二月,天文王下教所部周昉、長門等一十二島,遍行禁約,對馬、薩摩,奸宄尤多,皆冰駭風散。方宗信未至日本時,徐海勾眾入寇,以數萬人圍桐鄉甚急,宗信聞之,遂遣陳可願與王直義子毛烈先歸,諭徐海罷兵,如約,海詣幕府降,而海黨陳東、葉麻自相疑貳內亂,梅林乘機擊殺之。

  丁巳四月,宗信同王直發松浦海舶數十隻,貢使四百人,流寓六百人,碇定海關。七月,宗信及貢使僧德陽先入,而直艦為颶風飄墮朝鮮,不得偕來。宗信在日本三年,諸帥疑其掌握之內,價盈兼金,從之索賂,不應,分宜亦望有海外奇貨,宗信又無以自通,乃因王直之不至,謂其空言無事實,巡按周斯盛劾奏,遂下宗信於獄。九月,直始叩關,先遣王滶入見,曰:「吾等奉命而來,宜有使者迎勞道路,今行李不通,而戈鋋戒嚴,公得無誑我乎?」梅林曰:「國法宜爾,毋我虞也。」與之設誓甚苦,直終不信,曰:「果爾,可遣滶出。」梅林立遣之,復以指揮夏正為質,直於是使毛烈、王滶守舟而身入見,頓首言死罪,且陳與宗信馳驅出百死,從此海有恬波矣。梅林多方慰勞,權寄獄中。

  梅林與直同鄉,宗信出使本,許其互市授官,及直至,流言梅林受賂數十萬,為之貸死,朝議哄然,科臣徐浦復劾宗憲濫課軍需,陰縱蔣洲,勾引東倭,梅林大懼,因盡易曲貸王直之疏,謂以誘直為秘計,直罪在不赦,且謂宗信曰:「吾方不自保,何能敘君功?不忘息壤,酬君請俟他日。」遂疏:蔣洲宣諭日本,已歷三年。所宣諭者,止及豐後、山口,豐後雖進貢方物,而無印信勘合,山口雖有金印回文,而無國王名稱,是洲不諳國體,計其擒直,合應功罪相準。有詔誅直,王滶、毛烈遂殺夏正,據舟山,征之逾年方解。宗信出獄,茫然自傷,唐荊川(順之)、趙大洲(貞吉)皆為之扼腕頌冤,俱報罷。司馬譚綸在薊遼,召宗信參其軍事,欲使一得當以就功名,宗信流涕而言曰:「洲本書生,萬里航海,父衰老而待盡,妻憂怖以致死,洲皆不顧,惟欲為國家樹尺寸之效,乃功成而謗興,屈捐命之功,比贖罪之例,洲復何望哉?公休矣,洲不能再側足於焦原矣。」司馬歎息久之。

  隆慶壬申,中寒病卒於昌平之旅舍。

  余讀茅鹿門(坤)《紀剿徐海本末》,以為倭之入寇,皆由徐海,故曲折其反覆憸滑之術,以著平倭之要領,獨不念徐海為王直之餘黨,直苟無歸命之心,則海必不受我之籠絡,總使滅一海而為海者皆是,亦安得盡施其鈐鍵乎?鹿門但侈脅從之治,而薄折首之勳,不已悖乎?宗信致直,解東南之厄,而身填牢戶,此與陳湯斬郅支而下獄,亦復何殊?然陳湯身沒而名彰,宗信姓名曾不得與俞、戚大帥之徒隸齒,豈古今之時異歟?其後沈惟敬之使關白,垂成而敗,身死,猶為僨事者委過,成則為宗信,敗則為惟敬,無怪天下之樂為首施也。子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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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德號蕙江。十六歲學《易》於何孝廉,即洗除先注,業高名輩,農丈人余寅,君之舅氏也,歎為東南貴寶,不但會稽之筿簜耳。十八歲為諸生,擅聲場屋者數十年,其間有已合有司之尺度,而分房爭解又復落之,同舉者為之太息,郡邑無不虔款,太守遊應乾一日接之,謂其鄉大夫曰:「蔣子奇才,不當以諸生之禮禮之。」

  萬曆甲辰,以貢元當任府判,沈文恭當國,避嫌,授福建大田儒學教授,準墨伊顏,以作士子。邑有田副使者,毒殺段令,令子頌冤,以君為證,時閩撫徐石樓故君之主人,慮囚董石謨又君之門人,副使大懼,崎嶇私館,以貨自通,君毅然謝之,卒無阿悒,副使怨毒殊甚。君流矢影風,顧有憂色,徐撫以啟事挽君,終賦歸田,處則檢御風俗,坊表一鄉,當事欽其名德,往往幹旄造門。

  崇禎戊辰三月卒,年八十二。母余孺人,老而瞽目,君搏顙愀辭,不懈晨夕,冥漠生明。祖殯淺土,君不煩群從,獨力襄事,下窆之時,松柏夜明,疑有神陰相之者,宗人皆以為孝感所致。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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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字龍友。生而穎異,奉常余寅僉事黃元恭見之,皆歎故是後來一器。入郡學為諸生,自萬曆丁酉至乙卯,六應鄉舉,其經義墨守先正,愧纏豔粉,不能與晚學卑品爭一日之長。庭闈之內,恩意周浹。余孺人病瞽,席衽匕箸,皆於君是賴,久而不懈,益虔,奉常目為孝孫,孺人曰:「吾非此孫不能有今日矣。」君以授經為生計,應繩中理,取信高門,皆以為堅強一學之士也。蘭溪徐石樓延為子師,有書室為魅所據,人不敢入,君入之,黃金滿案,君不顧而出,魅因斂跡。徐氏多藏書,君借閱幾半,始知場屋之外復大有事。

  嘗客龍溪徐令,民王九如晨出不返,其子擬一怨家,投牒,屍不得,無以成獄,令問於君,君曰:「請筮之,遇賁之離。」其爻曰: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君曰:「如者其名也,突來而焚死,其屍已焚矣。」一訊而伏。海賊劉香之奸細,投宿妓館,事覺,並捕主人,瘐死者數人。君曰:「此濫刑也。妓館利客之來,奚暇詰所從來乎?」令然之,乃釋其餘。崇禎戊寅,上行保舉,掌院徐蓼莪以君應詔,授順天儒學教諭,與修會典。亡何?京師戒嚴,君遂南還。君嘗曰:「吾少得事君房而誌立,長得親石樓而學博,晚得交蓼莪而識廣,此平生之大概也。」

  順治甲午,君子弘憲落解,君執其手而泣曰:「予,宣和直臣(蔣猷)之裔也,後世中衰,吾祖投筆立功異域,失侯鬱鬱而死,吾父復還故業,三登副榜,余亦一登副榜,爾今四舉而又落,祖孫父子窮經積百年,不能起於講堂之上,是命也夫。」

  其年十月卒,七十八歲。

  所著有《誌林》二十卷、《詩經類疏》六卷、《斷章別義》二卷、《禹貢注》一卷。

  ***

  舊史曰:

  余友蔣弘憲,誌行之士也。銜哀貢誠,乞余序其三世,余讀之神傷,不能下筆,昔湯臨川序張元長六世,謂其數冬而不遘一春,恒夜而不經一旦,弘憲三世得無類是。雖然,於公謂我治獄多陰德,未嘗有所冤,子孫必有興者,宗信活生靈數萬,非治獄可比,弘憲且置無悲,運數之來,會有時也,此特為弘憲言之耳。吾觀胡之幕府,周雲淵之易曆,何心隱之遊俠?徐文長、沈嘉則之詩文,及宗信之遊說,皆古振奇人也,曠世且不可得,豈場屋之功名所敢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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