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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赴俄途中(3)


  我从平地泉出发的时候,奉张、直吴和直鲁联军已将联合出兵,向国民军压迫。我在库伦时,张家口方面每天有电报来报告,说张、吴等并不因为我的出国而放弃消灭国民军的祸心,反而认为是对国民军攻击的好机会,益发变本加厉地施行压迫。军阀祸国,唯利是图,对这种足以亡国的战争,实令人感到无限的愤慨。此时陈友仁、顾孟余、鲍罗廷、陈启修、徐季龙等许多国民党朋友从北平取道海参崴到广东去。经过库伦,由他们的谈话里,才知道北京闹出“三·一八”惨案和广东有三月二十日的事情。后陈、鲍等动身,徐季龙先生留下,决心和我同赴莫斯科。徐再三地说我入党,和我说:

  “我们的党,决不是你心目中所想的那个党。这个党是有组织、有主义、有纪律的一种政党。是以国家民族的利益为前提,决不是所谓‘君子群而不党’的党,也更不是‘营私结党’的党。”

  此时我受各方面影响,已决心加入国民党,作为一个党员,共同为中国奋斗。听了徐先生精辟的讲话后,益加兴奋,当时即由徐先生介绍,加入了国民党。

  我们准备妥善,即乘汽车由库伦出发,取道乌金斯克,搭火车去莫斯科。由库伦北行,几百里地的长途,森林遍地,都极茂密,每座小则三五十里,大则竟达一二百里。树木每株高约二三丈,也有高数十丈者。田地纵横,都是黑土,也都肥美得很。农人都是山东、大同一带的移民。回想自张家口到库伦的途中,一片荒漠,不见一株树木、一块可耕之地,情形完全两样了。

  第一天到达某地,晚上住在一家俄国人开的小旅店里。这儿的旅店大多是俄人开设,屋子都是租的本地蒙古人的。据说蒙古人不善经营这种事业,我以为是蒙古人不进步之处。于途遇着许多赴德留学的蒙古青年,他们的年龄都在十二、三岁左右,骑着马很快地往前进发。我问他们到德国学习什么科目。他们回说一组学医,一组则习兽医。我听说后不胜感想,国家要为人民争幸福、谋利益,决不是空口说白话所能奏效的,须确切知道人民的病痛,而后针对着他们的病痛,实事求是地设法解救,人民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目前蒙古人的痛苦最大的便是医学不发达。人民有病只知求神问卜,乞灵于偶像。牲畜有病,更是无法医治。

  蒙古政府能够着眼于此,派人到国外专门学习医学,才是真正为民谋利的政绩。因此我想到我们自己的国家,人民穷困、百废待兴,无事无处不需要专门人才。但我们有了专门人才,却往往不会才尽其用。学纺织的可以去当县太爷,学采矿的可以去当外交官。亦有一种学成之后,无人援引,乃至因守不用,埋没其材。更有一种专门技术家,归国后无从用其所长,亦卒致学非所用,不能施展。这却是关系我国前途的严重问题,是急须设法调整的。

  买卖城位于俄蒙的交界。我们一过此地,便见一旅俄国骑兵列队欢迎,阵容整肃,人人精神抖擞,很有一种新兴的气象。我在那雄浑悠扬的欢迎乐声中,从他们面前走过,看着他们人马强壮,真不愧为世界著名的红军。他们等我们的行列过去,便即上马,用快的速度抢到我的汽车前面,疾驰先导,如飞一般。这想是要露一着给我看看。我很担心他们的人马过分地疲劳,或致跌失。真是好武艺!

  那一天住在恰克图;我们未到以前,已有人把旅馆预备好了。我因要察看本地各方面的情形,耽搁了一个整天。参观了工人住宅,也看了农人的各种活动。那儿整个是农工的世界,坐享其成的有闲阶级,以及对劳动大众压迫剥削的种种黑暗现象,都是看不见的了。那儿的驻军,每一连设有一座列宁室,为一种俱乐部的性质。这完全是为灌输主义及对士兵施行政治教育的地方。我曾向一个士兵问及其关于中山先生、张作霖、吴佩孚等人的过去历史及今日为人和主张,都能对答如流,极是熟悉。可见他们对士兵政治训练多么注重。在此地又参观红党与白党作战的遗迹,徘徊很久,亦使人不胜感想。

  从恰克图往上乌金斯克还是坐汽车,路上过河的时候,遇见一位布利亚特蒙古的老百姓。他戴着一顶帽子,样式与满清时代的红缨帽相仿佛。我请翻译把我的话翻给他说:

  “你这帽子好像是满清时代的官帽,为什么还戴这个?”

  那个老者回答道:“帽子虽然不好,可是我们本地自制的货。我们不买外国货。”言时语音安详,态度谦和,很有学问与修养的样子。我想到我国的上层社会,虽然国困民穷,却非外国货不买的情形,不禁使我面红耳赤。

  这一路都正在修筑公路,不远即有一座未成的桥梁,不远又有一座新修好的。筑路工人络绎不绝于道。

  过了河,便到上乌金斯克,已是夜间十一点钟了。当地各机关人员都到二十里以外来欢迎。据说一两天以前接到消息,便到城外等候接迎。我听说觉得很对不起他们的热诚友谊和相爱之意。这儿的住宅虽然多是土筑的屋子,但是家家户户都有玻璃窗,窗前还陈设着美丽的花草,很是清幽雅洁。街上也很清洁,不像库伦那样,这里一堆粪秽,那里一堆拉杂的污脏不堪。上乌金斯克附近树林中都是有电灯,沿途装有电话,已经一天一天在现代化了。

  到上乌金斯克的第二天正是五一劳动节,这在苏俄是很重要的一个纪念日。当地政府来函,邀我参加他们的纪念会,并参观阅兵。那天天气和暖,两天前还有三尺多厚的积雪,此刻已化为泥水,街道低洼的地方都有积水,泥泞遍地,颇有些难行。据说这里只有冬夏,没有春秋。那时天气方由严寒转变暖和,所以积雪便很快地融化了。

  大会是在布利亚特蒙古政府领导之下召开的。他们最先请我向群众讲演。我说完后,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工上讲台讲话。她讲的话,翻译为我详细转译,大意说:

  “今天是五一节,我们今天很欣幸地能够在这儿欢天喜地地开会。可是在这同一日子,帝国主义国家的劳动大众的纪念会可不能像我们这等自由与快乐,他们的会场会被军警捣乱,他们的身体会被军警殴打拘捕!……”

  据说她是一个洗衣服的工人,却说出这样富于煽动力量的话来。她说完后,又上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这女孩讲的话也很能感动听众,讲得大家摩拳擦掌,异常兴奋。

  会毕开始游行与操演,女工在前,男工在后,工人过完后是军队。我和他们的主席团同站在楼上参观,行列在军乐洋洋的声中,一排一排地经过,很是整齐庄肃。每逢走过参观台的时候,台上检阅委员就向他们发问:

  “你们预备好了没有?”

  “我们已经预备好了,我们联合全世界弱小民族,打倒帝国主义!”大家如雷似的答应着。

  这样一问一答地过去,空气非常地热烈和紧张。

  这次使我最难忘记的,是几千个木工、铁工、泥瓦工等工人也按着队伍的步法,很整齐地参与操演。我们训练六个月的新兵也不如他们的成绩。更稀奇的是有一千多女工,头上蒙着红布或者花布,裤脚卷到膝盖,袖子卷到臂膊以上,也同样挺起胸脯,很雄武地在列中走着。我见了这种种情形,忍不住的眼泪如珠一般地下落。徐季龙先生问我怎么回事?

  “人家的国家是这么一种情形,我们的国家却演着混战的丑剧;人家的女子是这么一种情形,我们的女同胞还在缠着小脚!想起来我怎能不流泪!”

  “请冯先生进去喝茶吧!”大家都劝我说。

  我抱着满怀兴奋与悲痛的情绪,离开了参观台。

  分列式结束之后,我就约请布利亚特蒙古政府中央委员们谈话。据说,布利亚特蒙古的并入俄国版图,据俄史记载,是在康熙年间,那正是俄国皇帝专制时期。他们民族被看做下等人种,受了俄政府种种限制与压迫。比如不准当兵,不准设立学校,不准进城活动,不准穿用俄人的衣服;结果只允许他们修庙信佛当喇嘛,这个不但不加干涉,反予以种种鼓励,以保持他们永劫不复的陈腐古旧的生活。十月革命以后,他们身上的枷锁便完全解除了。他们组织了布利亚特政府,也成立了特为布利亚特人而设立的政治学校和军官学校,以一个民族的平等资格成为苏俄联邦的一分子。

  他们政府的委员大都属于农工阶级以及精神劳动分子。他们的社会是非工不食,凡是不参加劳动的人,是绝对不能立足的。我想这正与我国的情形相反。那时在我国,是工人无权,农人无权,进步的知识分子也无权;社会上的权力者不是封建余孽,便是买办资本家,或者是叨祖宗及父兄之余荫而坐享其骄奢淫逸生活的老爷少爷!在我们中国社会上是“一人当官三辈爷”,行的是现代国家中最奇怪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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