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玉祥 > 我的生活 | 上页 下页
第二十五章 在常德 一(4)


  高桥着了急,左说道歉的话,右说道歉的话,只要求我撤除岗位。说现在人民对他们已经很好,不必再受保护了。我说:

  “你定要撤岗,也可以,你得写个字,声明以后出了事,我不负责任。那是你们自愿的。”

  一场天大风波,至此算完全了结了。

  我对外交的事完全是个门外汉,我也不知道我这几次所办的事对还是不对。但我深知国与国之间相处,平时当以礼相待,有事当据理力争,万不可迫于淫威,忍让苟安,置国家尊严于不顾,使耻辱日益加深。西洋各国固有许多为国争光的外交家,我国先贤也给我们留下许多光辉的榜样。如赵之蔺相如、齐之国佐、楚使者于桓公、苏武之在匈奴,这些不屈不挠、不辱使命的史实,是举不胜举的。决不像民国后当权者们那种奴颜婢膝、以敌为友的卖国做法。直到以后,还是有的人抱着媚敌的外交政策,有的人抱着报私恩的外交政策,有的人抱着不抵抗的外交政策。一国外交政策如此,怎不教人悲愤。崔东壁先生有篇争论,其言曰:“以让奉贪,常不足之势也。”又说:“人心无尽,非让所能化也。”人与人之间相处,尚且如此,何况与日本这样虎狼之国,是更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无理对无理,以强硬对强硬不可了。

  常德附近有座德山,山清水秀,林壑幽美,是个很好的游览地方。但有一个大缺憾,就是山中蚊虫特别多而且凶。集居此地的人民,每至夏秋之交,多生一种恶性疟病,非常猖獗,就是那种蚊虫传染的。听说光绪三年的时候,湖南闹旱荒,德山设有一座大粥厂,难民多集此就食,后来疟疾流行,竟死掉了大半。现在那里有一座由书院改成的学堂,就是建筑在那些难民的墓地上。那时刘汝明带着一营人在此驻防,弟兄们患疟疾者极多。后又调张维玺一营驻此,也是病了大半,幸亏营中有医药设备,赶紧移至他处,极力诊治,才使死亡减少。当地人民不明白那是恶性疟疾,也不知道是蚊子传染的,只说是山中的瘴疠,当时我很想设一根本方法,使那种蚊子灭种,并且购办大批的金鸡纳霜散给居民治病。可惜没有来得及办到,我就离开常德了。此事至今思之,犹甚惦念。

  有一次,我的部队在德山练习野战,忽然赶出一只猛虎。兵士与山居民联合围击,那虎连中数枪,窜到江里死了。兵士们把它拖上来,从头到尾,足有八尺多长。当它将未死的时候,赵登禹骑在它身上,说:“看我是打死老虎,还是打活老虎?”当时照了一张相片,现在还留着。老虎抬回营中,官兵上下大吃了一顿虎肉。肉味很好,煮时香闻数里,吃后出豆大汗珠,可以治病,有一位朋友素害寒腿病,只吃了半碗,冒出一身汗珠,当时把病减去了大半。后来我又把虎骨交人制成药酒,分送朋友,患风寒病者,服之很有效验。

  常德北边还有一座凉山,满山都长着一种百合,有时三五步一株,有时十余步一株,百合花开得极是热闹。我常常在天明时到山中散步,或行军,那种花在露中浸润着,扑鼻都是异香,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后来采了许多野百合来吃,我知道它可治肺痨,味道又甜美。听说还能治多种的病,就不知其详了。我想若是将其种广为播植,不但实用,而且为山林增美景,真是一件好东西。至今还不能忘。

  梁山上还有一座祠庙,是为一梁某盖的,山之得名,即以此。梁某,汉时人,有一段故事流行在常德人民的口头。据说汉马伏波将军征交趾回来,走到常德,正值炎热天气,即在梁山上驻屯。汉光武得其凯旋的消息,派梁某前来慰劳。马伏波为梁某父执,看见来的是晚辈,即未行接迎之礼。梁某以为鄙视了他,怀恨在心,回朝后说了马伏波许多坏话。光武帝误信谗言,竟夺马伏波之职,将兵权交给了梁某。梁即统兵驻扎此山。梁又说马伏波此次征交趾,得了多少珠宝财物。奏至朝廷,即抄封马伏波的家。但可怜仅抄出些玉米,哪有珠宝的影儿?我听了这段故事,很有些感想。政治不良,宵小弄权,以马伏波这样光明磊落,功在国家的人,竟不能逃出梁某之手。同时我们又可知道为人处世,谦下有礼是要紧的。古人说“骄必败”,“傲必败”,马伏波之于梁某,虽非骄,但于谦下有礼之道总不免有所欠缺,竟因此而败事,真是冤屈。由此我们更可知听言之难。以汉光武一代英主,竟亦为佞臣所蔽。总之我觉得这都是专制制度的病根,若在真正的民主制度之下,这些黑暗的现象就无从发生了。但梁某既是这样一个坏人,怎么还建祠宇纪念他呢?我想也许像在徐州张勋的生祠一样,是梁某自己建造的吧?这就不得而知了。

  我平时除公务而外,常喜欢在乡间各处走走看看,和老百姓们谈谈。一次到德山附近去,坐着一只小划子。那摇船的年轻力壮,可是眼睛不得力,一只简直瞎了,另一只看东西也十分勉强。我问他:

  “船老板,你的眼睛是生来就这样,还是后来得病弄坏的呢?”

  他叹了口气,说:“说起来太难过了!”告诉我,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一天在一家剃头铺里剃头,剃完了,剃头师傅给他一个手巾擦脸。他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就出来,走在路上觉得眼睛有些疼,到了江边,疼厉害了,如有针刺着一般。他告诉他父亲,父亲说你快回去睡睡。他的家在沅江东岸,过了江就是家,用镜子一照,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合了缝了。母亲替他请来跳神的,弄了些香灰给他吃,三四天过去了,肿痛如故。这才想起常德东关外有个广德医院,就到那里医治。罗大夫给他诊看,说这是淋菌入眼,耽误久了,已经治不好了。医了一个多星期,只把一眼医的能见二三分,另一眼完全瞎了。

  我听着,觉得这事太重要,即拿出本子记上。以后每逢讲话,就要对弟兄们细细讲说,要他们随时注意。

  那时常德镇守使署所辖的有三县:即常德、临澧,还有桃源。常德到桃源,沿途多山,但是树木缺乏,若是能够普遍地发动造林运动,这一带的山河必大大改观。常德附近有个卧虎山,上面多树,都是松柏。我养了许多树苗,连着二三年在附近一带分植,后来都蔚然成林。但是常德到桃源的路上,依然满眼童山濯濯,一直没人栽植。我常到桃源去视察,桃源县的知事我委的王锡瑞。王曾为我当文案,十五章中曾经写到他的个性,不知读者还记得否?他学问有根底,文字有锻炼,此时正值年富力强、阅历渐多的时候,很希望他能为地方上好好做一番事。哪知他到任后,暴露出许多书生的弱点,最坏的是神经过敏、易猜忌、性急躁、因之办事也鲁莽灭裂,不能有个分寸。

  那时桃源有一个大财主,是地方上一大劣绅。他开了几家钱庄,擅自印发钞票,有一商人和他发生纠葛,告到县衙里。王知事也不调查调查,也不想个近情合法的处置,马上就派人把那富户抓了来,打一顿板子,没收其钞票,并且罚他出钱修路。这样的做法,已经嫌其不当了。但是还不够,又送去一块“为富不仁”的匾额,勒令悬挂堂厅中。—这等于时时地打骂他、污辱他,等于永远地打骂他、污辱他。以此引起地方人民的公愤。那土豪在忍无可忍之余,又从而翻浪扬波,遂致王知事无法自存,只有自动辞职而去。我并不是说土豪劣绅不当得罪,相反的,我们必当严办,以解人民苦痛,但必须持法律合情理,一步步地慢慢办理,万不能任意惩处,操之过急。罚款修路,没收钱票,都是不错的,但罚了之后,即不必再加辱打,至于送匾之举,那简直有些荒唐了。王自此以后,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什么成就。至民国十八年,终以疯病死于北平。王体貌瘦弱,两眼露着大块的白珠,一望即知是一个神经不健全的人。

  桃源县城西南数十里有座桃源山。相传陶靖节先生所描写的世外桃源,即在此处。我到那里游历,正值春天,从一个山口进去,即展开一片田畴,油菜花开得正热闹,看着真有意思。由一高台阶引到一座庙宇中,有许多牡丹花,此时举目一望,实在太美丽了。可惜我不会写文章,否则定要写一篇《桃花源后记》,以飨国人。桃源一条河滩,还产一种小石,大者如卵,小者如蚕豆,上有花纹,有似松柏者,有似花卉鸟兽者,很是好玩。土人拾它起来,加一番洗净磨光的工夫,更显得晶澈玲珑。凡是游桃源的人,必定买些以为纪念。比南京雨花台的石头又是不同。

  在桃源,有金牧师夫妇,美国人,都是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说话很和气,带着两个孩子,在此地教会多年,和我很熟识。有一天,他们夫妇请我吃午饭。菜不多,有一碗鸡汤,还有几块鸡,看着极洁净。我夸赞他们的好菜。金牧师说:

  “真是惭愧得很,实在太不丰富了。可是有一点我要说明。我们已经一年没有吃过荤菜,今天为请镇守使才买了一只鸡。”

  我问他是什么缘故,他说:“自从我们美国对德国宣战,动员了三百万兵,我们一家就节衣缩食,余积些钱寄回美国去,献给政府。这样地做,我们才觉得良心上安些。”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极严肃,声音极恳挚,使我心里起着沉重的感觉。吃完饭之后,我到院子里散步。这时金牧师在屋里,太太正照应孩子吃饭。恰好厨子从我身边过,我顺便问他道:

  “金牧师平日吃些什么菜?”

  那厨子说:“早些时候是无荤不餐,近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已经多时没吃荤了。今天才宰了一只鸡。”

  我站在院子里思索着,实在不胜感想。觉得一个国家的强或弱,决不是偶然的事。这是国民文化水准的总表现。金牧师对于他祖国的责任与义务的自觉心,在文化落后的国度里是不容易有的。我们中国到了今日,可算已经是最危险的时候,除了少数的热血分子而外,大多数人谁有此心?尤其许多骄奢淫逸的官僚军阀、富户买办,成天为自己挥霍无度,欲其拿一文钱献给国家,就比抽他的筋还难过。我以为我们国民若人人有金牧师的这种自觉的意识,那我们民族必复兴了。我们要想在世界上活得像个人,要想我们民族能够生存发展,一般国民文化水准的提高是个很根本的问题。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